信义纪事:城北的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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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1世纪初,杭州城武林门北出现了一条新街,叫信义坊.

这个长500米、宽50米的商街,南面紧挨草营巷,北面靠着信义巷,再往北一点是珠儿潭,中间夹着安静的余杭塘河.这是个可以步行其间闲看小桥流水、可以顺着香味三五好友吃个齿颊留香、可以举着高脚葡萄酒杯任时光缓缓流淌的所在.跟都市的华丽富贵相比,步行街生活节奏不疾不徐,宁静之余,又处处透着一种市井的繁华和热闹.

我顺着巷子,从南至北,悠然地穿梭于这三条小巷之间,试图探寻与触摸过往的故事.古时,杭州城门之外的繁华生活终归有限,“十里银湖墅”算是杭州城北的一片商业胜景,而其中最繁华的地段,要数清朝侍御牌楼到珠儿潭一带.信义巷、草营巷、珠儿潭,这两线一点,恰恰处于昔日繁华之地的最北端.时过境迁,而今徘徊此处,那些前尘往事,谁能知晓,又欲与谁说?

草营巷的元帅庙会,场面一时无两

走在草营巷,不会觉得它与城市里的寻常小巷有什么两样,520米的距离,不长也不宽,一头跨在湖墅路,一头跨在莫干山路.相传,草营巷得名源自南宋,当时有兵马扎营于此,故名草营巷.

我踱步到巷子西头,无意间发现地上卧着一块石碑,上写：温元帅庙遗址.这块立于2011年的新石碑,让往事一下子活泛起来.

谁是温元帅?民间有两个版本.一说,温元帅是湖墅人,英勇善战,爱民如子,于是百姓在此地修了一座“温元帅庙”.另一个版本中,英勇善战的元帅变成了心地善良的文弱书生.但也有当地的老人,幼时听大人讲的温元帅是这样一个人：来省城赶考的秀才,半夜里听到厉鬼说要在井里下瘟药,为了救百姓,他以身投井.第二天大家把他从井里捞出来,发现他浑身乌青,知道了井水有毒不能喝,而好心肠的秀才也因此义举被封为神.

且不说究竟哪个传说才是真的,温元帅庙的香火却一直很旺,且相传祭拜庙神可免生瘟疫.每到农历五月十八,即温元帅诞辰日,这里更会有元帅庙会,集祭神、游乐和贸易于一体,其热闹非凡的场面在宋人周密《武林旧事》、清人范祖述《杭俗遗风》中都有描述.甚至迟至民国时期,世居于此的湖墅老人仍有庙会盛况的记忆.

据相关文献记载,乾隆年间的某个五月十八日,风和日丽,杭州人三五成群地涌向草营巷,把元帅庙围了个人山人海.只见踩高跷的,站在高高的木棍上,潇洒地挥着水袖；抬花船的,那船上花团锦簇,旗幡随风飘扬.而最让人们喜欢的,当是小孩子装扮成各种故事里的人物,盘腿坐在方台上被抬着走,即被称为“台阁”,队伍在街道上巡游,整齐有序,上至武林门,下抵北新关,街道两边站满了人,观者如云.

元帅庙是聚集之地,早已搭起若干台子,围起若干场子,透着各种热闹.这边厢,绯绿社的人穿着红红绿绿的戏装,在台上演着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那边厢,齐云社的人正在炫技,把蹴侂踢向空中,直冲云霄.此外还有说书的、射箭的、演皮影戏的、为人梳头剃头的,民间社团汇聚于此,不一而足.

事实上,明清时期,运河一带的庙会盛极一时,其中规模最大的,就是草营巷温元帅庙的庙会.通常庙会时,温元帅稳坐庙中,静看人间热闹.有的年份,元帅也会被请到街上转一转,这叫“出会”.抬着元帅巡游时,队伍浩浩荡荡,身穿朝服的文官武将威风凛凛,轿夫们则穿戴着统一的衣帽,迈着同样的步伐,一步也不能走错.元帅驾到之时,寂静无声.范祖述称“此神有自然之威,人有自然之敬也.”

时至民国年间,此地庙会依然红火,提炉、扛鼎这些类似杂技的奇特表演也都能见到.但后来便渐渐消失了,至于确切的时间,却无从得知.

当地老人与我提及这些传说与故事时,脸上浮现出一种骄傲的神情,仿佛在说他们自家的珍藏.只是如今,这些珍藏永远地藏在了记忆里.

信义巷出了个清官,人称“清白吏”

过了草营巷,往北走就能到信义巷.以我的脚步丈量,经信义商街东头的广场,从草营巷走到信义巷,大概只需要45步.

信义巷旧称护堂巷,又称混堂巷,也有人称之“护塘巷”.“塘”,即从面前流过的余杭塘河.巷子较短,巷南包裹着信义商街,巷北有小区的门口开在这里.信步走走,巷子里人不多,偶尔有汽车开过,但也很快消失在视线中.如果不是巷口标注信义巷的路牌,这里更像是不知名的安静小巷,商街的热闹被阻隔在咫尺之遥.

多数人并不知道,这条如今略显冷清的巷子昔日却不乏才子能人.清代著名的杭州“北门四子”之一麓,就曾居住在信义巷.麓,号木庵,又号松溪,此人博览群书,精于古学,一生以绘画、刻书为乐事,亦好倚声填词,著有《今世说》、《霞举堂集》、《北郭竹枝词》等并流传.因为欣赏麓的才华,与他素未谋面的清朝著名词人纳兰性德曾专门写信给当时的杭州太守,称麓和另一杭州人毛先舒的文行是“西陵第一”.这样的信,当然算是推荐信,且由“名人”推荐,算是含金量很高的推荐信.不过,麓并没有把纳兰性德视为“贵人”,这位明代秀才到了清朝坚决不.

除了麓,此巷中还住过一户姓陆的人家,据说买下的正是麓的故居.陆家在巷中居住的时间很久,院落园圃极富情趣,有梭山草堂,也有假山堆叠,玲珑可爱至极.彼时,陆家出了个人物叫陆水,与信义巷有极大关联.

陆水少年时就志向远大,博闻强记,20岁不到已通读经史子集,写得一手好文章.乾隆二十年（1755）陆水一举中第,任江西新昌县县令.上任后,恰逢天旱,粮食歉收.陆水一面上报朝廷,请求减免当年田粮税并放粮赈灾,一面要求米店开张营业,平价以济平民.

话说那日陆水在龙王庙设宴,宴请米店老板及当地富户.县令请客,众人高高兴兴去了.到了龙王庙,但见席上无酒无肉,唯纹银一锭,旁边架一口大锅,里面煮着野菜稀粥,热气腾腾.陆水的用心很巧妙,那锭纹银是他当月的俸银,他带头把俸银捐了,众人岂有不捐之理?于是有的捐米,有的捐银.

陆水在任期间大兴水利,开荒种地,百姓丰衣足食.离任时,却两袖清风不带走一片云彩.他说：“我为清白吏耳.”此后,陆水的事迹传为美谈,陆水的信义之德声名远扬,他老家的人觉得很自豪,就把陆家所住的巷子更名为“信义巷”.

如今走在信义巷,细细打量这条曾经充满才学和美德的小巷,却已寻觅不到一丝过往的痕迹,多少觉得有些遗憾.

珠儿潭,充满想象的隐秘之水

信义巷再往北走一点,就能看到珠儿潭.珠儿潭所在的小巷东起湖墅北路南段,西至信义新村,被称为“珠儿潭巷”.这条建于1959年的巷子,与信义巷平行,相距不过百米.

一个水潭被唤作“珠儿”,从字面上猜想,它应该是一个可人的小小的潭.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一口小潭幽幽静静,因为太小太静,跟周遭的市井生活融为一体,以至于人们从它身边走过,很少会停下脚步.不过,它的故事、传说以及带给人的想象空间,却使它拥有一层神秘的色彩.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珠儿潭恰是这样一种水：不深、有龙,以奇、小俘获人心.

而小小珠儿潭与龙的渊源,要牵出一个传说.话说当年有一条老龙,住在龙井一带.狮峰上则有一头作恶的雄狮.老龙心忧百姓之苦,亦有除恶之心,于是与雄狮有了一番恶斗.斗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雄狮终于招架不住,躲入一个山洞.老龙紧追不放,追到洞口,却一不小心被狮子打中双眼,两只眼珠咕噜噜掉了出去,一只落在了西湖边的玉泉,化成泉源,人称珍珠泉；一只落在湖墅,成一方潭,人称珠儿潭.原来,珠儿潭是龙的眼睛化成的啊.

当然,这只是传说.据记载,历史上的珠儿潭是一口方潭,拿手比画一下,方方正正小巧玲珑,似乎可以拥它入怀.而潭底有水珠不断涌出,干旱时节潭水依然澄清.民国《杭州通》载：“值此天时抗旱,河江干涸而潭水澄清,每值下雨潭底涌上无数如珍珠粒水珠甚多,故名珠儿潭.”

有趣的是,珠儿潭原名不叫珠儿潭,叫惠泉.但原潭始建于何时,已无可考.潭内的水源自哪里,亦无可考.

到了清代,世居珠儿潭的文人张洵写过一首《珠潭歌》,“大珠何累累,小珠何离离.珠跳若雨点,珠散随风漪.”闭上眼想象一下,几百年前大珠小珠自潭底源源涌出,又随风飘散开去,该是多么动人神奇.

再往后到了民国年间,潭旁筑有假山,小潭四周以石板砌成,呈长方形,还曾挂过一幅匾额,上书：寒潭雁影.“寒潭雁影”是旧时的湖墅八景之一.“潭”指的就是珠儿潭.古诗有云：雁渡寒潭,雁过而潭不留影.这种大雁飞过寒潭的意象,想来就是一幅美妙而略带点伤感的国画.我试图在脑海里想象,珠儿潭上的“雁影”又是哪一种景象呢?

住在附近的一位老人回忆说,以前珠儿潭里有一块石板,脚在其上踩踏,潭里就会冒水珠,很像珍珠.也有老人说,在上世纪80年代以前,珠儿潭还一直保持着原状.原来的珠儿潭,东南面有4只抱磴,磴高0.45米,蹬面直径约为1米,两侧有虎头图案.后来,因附近建筑打桩,破坏了水脉,水珠从潭底涌出的奇观便不复存在.

如今的珠儿潭,位于珠儿潭巷10号,四周用高约1米的石板栏围护,形成了长7.2米、宽4.2米、深1.5米的潭池.池中养着红、青色鱼数条,最大者据说已达十多斤.潭后草坪上立有假山石一块,上刻有“珠儿潭”三个红色大字.

我大胆猜想,如果没有这三个红色大字,平常日子里人们从珠儿潭旁走过,任凭鱼儿在里面游来游去,那些过往的隐秘大概永远也不会被触及,也就永远淹没于历史之中.

繁华之地,昔日米香今犹在

不管是如今的信义坊,还是去过的草营巷、信义巷与珠儿潭,这里都是杭州城的繁华之地.古时是热火朝天的商贸重地,而今则是门庭若市的商业街.

旧时这一带多米行,就是供人进行粮食交易的商行,外地米船到这里卸货,城里米商到这里进货.渐渐地,米行多了,规模大了,就成立了米业公所,以规范行业.比如,信义巷里曾有五届庙,庙门口就挂着一块牌子“珠儿潭米业公所”.

也许你会好奇信义巷上卖米的地方为什么叫“珠儿潭米业公所”呢?据说,这珠儿潭因为小巧,咸丰年间清人戚凌燕买屋居住在此,珠儿潭就在他的家中.不过由此也证明,不管潭在哪里,珠儿潭名气在外,谁也圈不住,那是湖墅一带的重要地标.

如今的珠儿潭巷,紧靠信义商街,巷里有拱墅区行政服务中心和创业园区,是一片安静的办公区域.因为建巷时间短,又有门卫守在巷口,常常很容易被路人忽视.于是,巷内的珠儿潭,往往让慕名前来的人好一番寻找.

经过珠儿潭往东直走,目光所及就是紧挨湖墅路的大运河.运河边永远伫立着几个“人”,提着食盒、作着揖,那雕塑的位置,正是昔日人来人往的卖鱼桥码头.除了米业与鱼市,珠儿潭和卖鱼桥一带商铺林立,集中着纸业和锡箔业.

如果你稍稍用心观察,依稀还能感觉得到当年的繁华景象,仿佛昔日米香从远处幽幽飘来,于此处不慌不忙蔓延开来,犹如缓缓道来一座城市的繁华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