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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前,我遇到一双空拳赤手.那双手大概与我有前世的盟约,于是,再也没有任何一双手能够吸引我一顾.
那手在我的左手无名指套上一只细细的白金指环,而后又揭开我羞涩的白面纱;我们组织了一个单纯平凡而幸福的小家庭.那时候,我还在读研究所的最后阶段,我的手既要在深夜的灯下执笔赶写论文,又须在租来的小厨房内以不熟练的手法炒出不可口的菜肴.
后来,这个小家庭添了一双健康的男婴的手.那双手对这世界十分好奇,但并不像一般男娃娃的淘气,算得是相当听话稳重的手.牵那小手过马路,我总是小心翼翼,把它紧握在自己的掌心里,遇着车来车往的危险境况须提醒注意时,我往往用连续三次松紧掌握的暗号以示警戒,于是那小身影便会谨慎地贴靠我;母子就快步穿过马路,安全走到对面.
那双手慢慢变大.有天我们手拉手穿越马路,侧面有汽车疾驶而过,对方的手竟然迅速以连续三次松紧的暗号警戒提醒;我猛然发现,原来是我的手握在那个掌中心.那个小男孩长大了,甚至也考取了我所执教的大学读工程的科系.第一次领他去参观校园里外,在登台阶时,我很自然地去抓他的手,怎料那大手竟甩脱了我.他俯首告诉我:“妈妈,以后请你记住,来到这里,你是教授,我是大学生.”教授当然不便拉大学生的手,当时我心里有一些寂寞,大概也不免有一些欢喜吧.
四年来,那双手似乎愈趋成熟,不仅翻阅一些厚重的科学理论的书籍,时而细心绘制着复杂的机械图表,时而又抒情地拨弄着古典吉他的丝弦;而终于在今夏,捧着一张毕业文凭,告别大学生活.在可以预期的未来,那双手即将去握杆,堂堂履行男儿的义务;而在那之后不可预知的更远的未来,相信是无限美好的前途在等着它们去追求把握.
我们的家,另外有一双女婴的娇嫩的手,比她的哥哥迟两年半来到.那双手天生就是比较活泼热情而讨人喜爱.在她很小的时候,冬天里,我常抱她坐在书桌前,让她陪我批改学生的作文.看我在每个句子下用红笔画个圈圈,她抬头恳求:“妈妈,让我替你画圈圈.”我握着那小手画了几行圈圈,她高兴得呼叫起来.几天以后,我发现好几篇作文都被那只捣蛋的小手画满了红圈,甚至我教学用的课本和资料上面,也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红圈圈.她瞪着乌溜溜的圆眼说:“妈妈好辛苦,我帮你画圈圈!”我原想打她的小手,却忍不住地亲吻起来.
这双小手兴趣广泛,按过琴键、笛孔与弦丝,拿过针线、彩笔与相机,逐渐变得纤细而柔美,却还不曾费心整理过自己的房间,总是一任缤纷的衣裳溢出橱柜之外,便兴高采烈地赴约去了.将那些穿上又换下的花衣折好挂回拥挤的衣柜里,则是我这双手的工作之一.
其实,那双年轻秀美的手,也经常捧着法国文学的课本,显示俨然已在开拓属于自己的未来生活了;偶然地,有时难免也教人无意间撞见正极慎重地拆着一些神秘的信封.莫非我的小女儿不知不觉中也已经长大了吗
而多少年以来,那双原本赤手空拳的手,做过各种行业的事,如今已变得肥硕而多斑,左手无名指上的白金戒指甚至还被崩断了;但那双手仍然是这个家庭里最重要的支柱,它们使其余的三双手可以随心所欲去做想做的事情,譬如说,我这一双手能够始终不懈怠地握着笔杆,也一直是在那双肥硕而温暖的手掌保护之下.
(张玉珠摘自《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第9期,安玉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