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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公
大年初一上午,六公拥条棉被坐在家门口,喉咙里丝丝地响,见到人点一点头,丝丝地说：“恭喜,恭喜等”
六公得的是哮喘病,几次死过去又活过来,但仍活得马上就会死的样子.这一次是李铁嘴在隔年里算定了的,只要吃上年夜饭,就万事大吉,六公熬过来了,顺顺利利过了道坎,所以心里欢喜.
我小时候很喜欢六公.春天里放风筝,我去求六公做一只风筝,六公一口答应：“好的！”而且马上动手――虽然喉咙里仍然响,但他神色是愉快的.六公做这一类事向来手巧.
听村里人说,六公年轻时是玩龙灯的好手,他个子小,活络,专掉龙尾.龙尾要掉得活,龙头摆过来,龙尾正好从龙嘴边滑过,这就是“龙吃尾”.
六公其实年纪并不大,只是辈份大,村里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都习惯了喊他“六公”.但六公的小儿子,因为和我同岁,又同班,我就不称他为“叔”,别的孩子也没有称他为“叔”的.
六公的小儿子,会照着连环画画人物绣像,画得很好.六公有一天知道了,大喜,当即请人把家里的墙壁全部用石灰水刷过,让他儿子画各种绣像,画得很大,四壁都是.画完了,六公用毛笔在绣像旁写上：金鞭呼延赞,双陆文龙,豹子头林冲,以及刘备、关羽、张飞等.我小时候也觉那些画令人喜爱,隔几天就去看一遍.
六公的毛笔字很好.六公念过八年私塾,能写一手漂亮的玄秘塔.他平时最推崇的字也是玄秘塔.六公家的竹匾、水桶、扁担上都有六公的名字,以及购置的年、月、日,玄秘塔.村里人过年贴的春联,孩子过继给别人的继单,多数也都是六公的笔迹,玄秘塔.
六公写字时,喉咙里丝丝地响.他蘸一蘸笔,马上就要写字了,却忽然对我们说：“握笔要握空心手,手心里要能放一个鸡蛋.”他让我们看他的手,果然是空心的,有一个鸡蛋的空隙.但接下来,六公事多了,喘,又用手掌擦眼角,因为他的眼泪淌下来了.
六公的眼睛,是一年到头淌不完的眼泪,他思量来思量去,原因还是出在小时候念私塾时,不听先生的话,拿字纸作过几次手纸用.六公后来专门到外面四处捡拾字纸,因为这样可以“明目”.字纸捡拾回来后,挖一个坑,烧掉,埋起来.
我读小学时,下了课走到外面,常常看见六公提一个竹篓,竹篓上贴一方红纸,上写“敬惜字纸”,在学校附近转悠.六公一到,我们都不玩了,都去帮他捡字纸,六公的小儿子一副痛心的样子,捡得比谁都多.六公见我们帮他捡字纸,眼里扑扑地冒出泪花来,欢喜地说：“好的,好的！”六公眯着眼看远处,看可还有遗落的字纸,可是真有字纸,他多数是看不见.
六公偶尔捡到好字,先生写的好字,他即把纸片贴近了眼睛看,一边赞道：“好字！好字！”这样的纸片他照例不放进竹篓,而放进衣袋里,那是他要带回家细细看的.
那年李铁嘴算定除夕是六公的一道“坎”后,六公自制了半本日历,这事全村人都知道.六公从别家借来一本日历,把家里能找到的废纸都找出来,裁成一样大小,然后照着日历上,从李铁嘴给他算命那天起,一页一页写下去,公历几月几日,农历几月几日,星期几,一字不差,字字都是玄秘塔,一直写到除夕那天.
六公把纸片装订好,挂在“金鞭呼延豹”的旁边,每过一天,他就揭去一页日历.
那一年我们最关心的事,就是六公的日历,隔几天就去看看,看还剩下多少.我们都巴不得立刻就把那些日历撕完.
六公是第二年的夏忙到来时去世的.
四叔
四叔,我小时候也很佩服他,因为他胆子大.
四叔早先给大户人家看坟.坟地里一间小屋子,也不比坟包大多少,还不点一盏灯.我们想,那是一到晚上大鬼小鬼都要出来的,尖声笑,或者嘤嘤哭,一个个披头散发,舌头伸出来足有一尺长,说不定还要跟四叔有点交涉,可是四叔不管,照样睡他的觉.
四叔后来给村里看过几年祠堂.据说祠堂里一到晚上也很热闹,祖宗们耐不住寂寞,一个个都溜出来玩,劈劈啪啪把牌位都碰倒了,四叔也是不管,因为据他的经验,祖宗们还是比较讲一点体面的,天亮时,自会把各自的牌位竖起来,教人看不出一点破绽.
四叔住得最久的一间屋子,是一间土地堂,算是不那么荒凉了,但离村也有半里路光景.夏夜纳凉,村里总有几个人到四叔那里去谈古,我们夹在人群里,一步不拉,好像稍不当心,就要出点问题似的.
四叔谈古,谈得最多的,还是那些已经死去的,我们不认识的村里人.四叔朝荒野里看一眼,似乎看见那个人远远地走来了,我们立刻紧张了,四叔主意一变,到屋后转一圈,似乎有个顽皮的小鬼,藏在那里很久了,四叔是要把它捉来,让我们亲眼见见,可是这样做恐怕要吓着我们,到底又没有.
四叔的意思,现在村里人多了,阳气旺了,鬼气也退远了点.从前就不是这样.从前是,一到晚上,绿莹莹的鬼火,飘飘忽忽地,一直要移到村口.三岔路口,有人点着灯掷骰子,千万别当他是人,清明烧了纸,他们有钱了,在那里赌钱(四叔特别指出,他们点的灯,火苗是凉的,你用烟锅去吸是吸不着的,因为这是鬼点的灯).村东大坟头那里,鬼是成团成团的,纠缠在一起,扯都扯不开.迷星月亮地里,水车平白无故呼呼地转,田里又不需要水,第二天你去看,戽水板都碎裂了,都是鬼在恶作剧.
四叔是亲自遇见过鬼的,村里人都知道,也都这么说.有年七月半的晚上,四叔提了盏灯笼往坟地里走,河边有几个人站起来,说声“借光”,跟在他后面.到了坟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稀,忽然一些声音也没有了,四叔一回头,人不见了,他也明白了,只说：“你们倒先到家了.”一口吹灭了灯笼,钻进小屋子,睡觉.
四叔说,有天晚上,一夜的瓢泼大雨,后半夜忽然来了个人,浑身精湿,脸色煞白,只说住的屋子漏雨了,要借四叔的屋子避一避雨.这人一进屋,带进来一股森森的寒气,四叔生了一盆火,还是抵不住那股寒气.天亮时雨住了,四叔一抬头,那人不见了,四叔心里起了怀疑,这人身上怎么这么冷这荒野之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有什么住家半夜里怎么会有人来避雨他到坟地里转一圈,发现有个坟包裂了一道口子,灌了一夜的雨水,四叔明白了,马上取来一把铁锨,把那道口子填实了.
四叔是外乡人,从小在村里落脚,人穷,但穷得直气.因为他排行老四,村里人都喊他四叔.四叔给村里人看坟,看祠堂,他自己也在有些无主坟的周围,垦一点荒,种一点粮食.无主坟的棺木,挖出来,他也敢用,打门板,打粪桶,当柴烧.
四叔还给死去的人穿衣,村里大大小小的死者都经他穿戴过,所以死去的人的面貌,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四叔给死人穿衣,很耐心、很讲究,穿完了,死人都显得很有福气的样子.给已经僵硬的死人穿衣,要先把衣服垫到死人的身下,先解决两个袖管,然后托着死人的身子,把衣服一点点往上拉.热天发胀了的死人,衣服嫌小了,要把衣服先剪开,穿上后再缝起来.如果尸体腐烂了(孤寡老人,死了几天后才发现),闻不得了,四叔便要来一瓶烧酒,对着死人一口口喷,喷得一屋子都是酒味,最后一口四叔照例没有喷出去,咽下去了――热热的喝下了肚,正好动手.
河里淹死的孩子,救了半天救不活了,身子还是软的,四叔把孩子拥在怀里,孩子的小脸马上贴紧了他的胸膛.四叔轻轻扶起孩子的一条胳膊,那条胳膊就很听话地伸进衣袖里了,扶起另一条胳膊,另一条胳膊也听话地伸进衣袖里了.孩子穿戴好了,一身新,像新年里上外婆家去拜年的样子.这时候四叔如果拍拍孩子的脑袋,孩子也许就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可是四叔没有,四叔把孩子放平在门板上,那孩子就永远地躺在那里了.
有些大人的衣服,人死了不要了,四叔都拿去穿.所以有几次,四叔从坟地里走出来,人们还以为死去的人又活过来了(他穿着死者生前穿过的衣服),或者直接把他当作了鬼.四叔瘦瘦的,黑黑的,平时不苟言笑,但不知为什么,我小时候总想见到他,见到他,我喊他一声“四叔”,他总要摸摸我的头.
我九岁那年,有天晚上,野地里有种奇怪的声音,一声声叫,很凄厉,听得人浑身汗毛都竖起来.正好四叔走过,他听了听说：“村里要死人呵！”
我说：“四叔,你听什么在叫”
四叔又说：“村里要死人呵！”我后来知道,那是猫头鹰在叫,四叔认为猫头鹰朝村里叫,这年村里就要死人了.
四叔的话差一点落空,因为这年一直到了腊月里,村里还太太平平的,也没听说谁生了重病,大家似乎只等着过年了.只是到了腊月二十三日那天,才传出四叔有点不好,也没说清是什么病.又过了两天,四叔死了,四叔死时,衣服是穿好的.是他自己穿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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