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军新兵到《检察日报》记者拼命挤进文学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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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爬上1976年2月16日装运新兵的卡车时,当那些与我同车的小伙子流着眼泪与送行者告别时,我连头也没回.我感到我如一只飞出了牢笼的鸟.我觉得那儿已经没有任何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等当汽车停在一个离高密东北乡只有三百华里的军营,带兵的人说到了目的地时,我感到深深的失望.”

这是莫言散文当中的一段文字.二十一岁那年,青年民工莫言变成了新兵莫言,全家人也从被村里人歧视的中农变成了受人尊敬的军属.新兵莫言在拿到了入伍通知书后,悄悄发誓,绝不复员或转业回到那片载满了绝望与饥饿的土地.

一屁股毁掉“四个兜”

部队的生活怎么过,莫言毫无经验,好在村里一个复员兵教了他很多知识,从如何取得首长的好感,到怎么抢吃热汤面,莫言受益匪浅.复员兵告诉他,到了部队第一件事就是给新兵连首长写一份决心书,这对以后的分配至关重要.

莫言如法炮制,决心书的开头写的就是要在党支部的英明领导下“反击右倾翻案风”,其实啥是“右倾翻案风”,当时莫言也不懂.决心书最终还是起了作用,部队举行大会欢迎新战友,要选一个新兵代表讲话,这事就光荣地落在了新兵莫言的头上.后来莫言在散文集中写到,他为这事儿兴奋得一宿没睡着,睁着两眼,好像看到了几年后自己的远大前程：穿上了“四个兜”的干部装,回家探亲挽着袖子,手腕子上套着手表,上海牌的,全钢防震,带十九个钻.

新兵莫言绞尽脑汁把讲话稿写好后,指导员又帮他改了一遍,他提前背熟.欢迎大会当晚,几百个新兵和几百个老兵把团部礼堂坐成黑压压一片,边角上还坐着一些家属和小孩子.新兵莫言第一次见这种大场面.

大幕拉开,团里的领导依次讲完话,轮到新兵代表发言了.在一片掌声里,莫言不知怎么就上了台,然后一屁股坐在方才团长、指导员讲话时坐过的椅子上,开始念事先背熟的稿子.莫言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一把红色人造革面的钢架折叠椅.挨过起初的紧张后,莫言的声音就像春雷一样在礼堂里滚动.念完后立正,敬礼,然后转身回到自己台下的座位.莫言刚落座,就被班长狠狠地踩了一脚.班长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你这个混蛋,彻底完了!那凳子,你也配坐?那是首长坐的!你一个新兵蛋子,不站着讲话,竟敢像首长一样坐着讲,太不像话了!你稀稀了（完蛋了,新兵连流行语）,等着明年回家吃地瓜去吧.”

班长这一点醒,莫言当时眼泪都流下来了,“四个兜”的美梦算是彻底泡汤.回去擦干眼泪,莫言赶紧写了“直击灵魂”的深刻检查,反省自己坐了不该坐的椅子的错误,又塞给班长一包好烟,这才勉强把检查递了上去.

但是这桩屁股惹下的大祸还是到来了.过了不到一个月,新兵莫言和其他七位战士一起被分到龙口市附近的北马公社唐家泊村,这是总参下面一个搞技术的保密单位,营房与猪圈就一墙之隔.莫言的工作就是干农活、做饭、站岗.老兵说,你们分到这里来算是倒霉透了,这个单位的直属上级部门在北京,黄县的团部是委托代管,想在这里入党提干比登天还难,能做到最大的官也就是警卫班班长.

为了摆脱这个令人绝望的地方,战友怂恿口才好的莫言执笔,联名给上级领导写信,自己告自己风气不正、打架斗殴,以期获得领导的关注.告来告去,还真把领导告来了.但是领导调查后并没有解决多少实际问题,却意外发现了写告状信的战士字写得漂亮,文笔很好,挺有文化.

为命运写作的“古董级”战士

新调来的教导员是“江干事”,他成为莫言入伍之后的贵人.江干事欣赏莫言的写作才能,有一次他跟莫言说,解放军郑州工程技术学院电子计算机系招生,给了一个名额,问莫言要不要报名.这是个好机会,莫言立刻答应下来,并开始疯狂复习.

语文和政治,莫言还有些自信,数理化却是难啃的硬骨头.莫言写信回家,让家里人把大哥的初中课本、高中课本甚至小学课本全部打包寄来.半年时间,莫言学完高中数学,物理学到初中,化学来不及自学.到了七月,江干事忽然又通知莫言说,不用复习了,名额没有了.

这个转折太快,莫言有点茫然.不过好歹学了不少知识,当时部队兴办业余学校,江干事又推荐莫言去当语文和数学教员.于是,新兵莫言成了教官莫言,而且他教的还有三角函数.莫言往往是晚上使劲备课,把几道例题反复琢磨通,只要第二天课堂上的学员提不出让他抓瞎的问题,这节课就算顺顺当当上完了,学员评价居然还颇好.

1979年7月底,莫言被派往保定郊区的狼牙山脚下,进入训练大队,当上了一名独一无二的“战士”级教官,负责训练新兵.莫言一呆就是两年,津贴涨到了每月二十六元,而当时一般士兵只有六元.莫言获得了一名士兵能享受的最高级待遇,在部队里已经是“古董级”的士兵了.

但不管莫言如何努力,都跳不过“干部身份”这道关.战士不能提干,就只能算代课老师,而且随时有可能被要求复员回家.莫言整日为此焦虑不安.

由于部队里有人通过写作最后实现了“四个兜”的梦想,之前就喜爱文学的莫言也把精力放到了写作上.1981年莫言死磕部队所在地的保定《莲池》杂志,不断往这家杂志寄小说,寄过去,退回来,再寄过去,又退回来.终于有一天收到《莲池》杂志的信,说希望莫言能去编辑部谈谈.莫言把这封信翻来覆去地看,激动得彻夜难眠.第二天一早,他就搭上长途汽车赶到《莲池》编辑部.莫言一进门就转着圈敬礼,然后把信拿出来,说明来意后,又等了差不多半小时,才等到杂志社的毛兆晃编辑.毛编辑提出了修改意见,莫言马上改正,而且亲自坐长途车送到编辑部,改了两遍,毛兆晃说差不多了.文章发表,起名叫《春夜雨霏霏》,这成了莫言平生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次年他又发表了小说《丑兵》.

莫言为此很感激毛兆晃.有一次莫言无意中听说,毛兆晃喜欢部队驻地后山上的石头,他就专门用麻袋背了两块大石头,足有八十多斤,专程进城送去毛兆晃在保定南郊的家.一路上不通车,莫言硬是背着这两块大石头走了十几里路.等到莫言把石头搬到毛兆晃住的六楼,已经两手发抖,筋疲力尽了.

这两篇小说,莫言得了一百四十四元稿费,相当于当时干部三个月的工资.用这笔钱,莫言买了一块向往已久的上海牌手表,全钢带十九个钻.更重要的是,小说发表成功地引起了部队领导的注意,领导认识到,莫言确实是人才,不提干太可惜了.经过上级暗中考察,暑假里,在老家休假的莫言收到训练大队政治处一名干事的来信,信里说提干申请批下来了.就这样,莫言由一名“古董级”战士教官,升级为正排级干部教官,“四个兜”的梦想终于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