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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媳妇儿

萤火虫羞羞；屁股挂个篼篼.

这是我在上使用的签名.不少朋友曾问我何以用此两句毫无意义的东西作签名,我笑而不答.只告诉他们,这是一首我家乡的儿歌,是孩子们在田埂土壁上捉萤火虫时唱的.当然,这并非我使用这首土得掉渣的儿歌的真正原因,而是它后面牵挂着的那一段美丽得让人心碎的故事,是那样久长地悬于我的心幕,从而亦使我久长地寂寞着等

我出生在大娄山皱褶间一个伧俗的小镇上.她因为有一座据说逾百年历史的石拱桥而被称做高桥,整个桥面被植根于桥磴边硕大的古榕树完全遮盖,郁郁葱葱的榕树叶把阳光筛滤下来,干净而斑驳,像洒了一地的玉.桥下的河水,从从容容在这里绕了一道湾,打了两个漩,像个顽皮的孩子,唱着、笑着又淌向山的那一边.

每逢农历的四、九,是赶场的日子,桥上便会骤然的热闹起来,远远近近的山里人,肩挑背驮来各色山货,放在桥的两侧,山里汉子们手上提着叶子烟竿,蹲在山货前无声无息地等着买主.多数时候,我见他们一样东西没卖出去,散场时又肩挑背驮着来时的山货,踩着原本的风景,走上回家的山路,脸上从无愁色,依然笑声朗朗.因为他们不是商人.于是把赶场称为“耍耍场”.山里人的那份质朴的洒脱,以及面对那份伧俗的日子的从容,直到多年以后一直影响着我,并令我面对一切始终保持一种达观的状态.

豆儿就是跟着父亲来赶“耍耍场”时,走进了我家,走进了我的生命.

我母亲在镇上的粮管所工作.那时候,在单位上班的人一律被人们称为“机关上的”,以此区别于镇上的“干居民”与山里的农民.从口气上确乎是要高人一等的.也许是因为母亲待人和善,远近的山里人,不管老少都喊她“黄娘娘”.作为儿女的我们,父母都是“机关上的”,就难免有些骄蛮与优越感,每次放学回家,一见家里坐了一屋子汗臭夹杂着土烟味的山里人,而且母亲还与他们谈笑风声的时候,心里便说不出的厌烦.记得有一次不谙事的弟弟骂了一句脏话,被从不打孩子的母亲抽了两耳光.母亲说：“我不允许你们看不起山里人,你们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是山里人！”从那以后,我们兄妹打心里再没有对山里人表现出不屑.于是,我们家在远近的山里人那里留下了很好的口碑.

七岁不唱歌

十七心事多

二十七八人老了

哪有心思还唱歌

我十二岁那年,一个赶场天,我放学回来,远远的便听见我家传来一阵很好听的山歌声.回家一看,家里围坐了一屋子人,我母亲面前站着一个山里小姑娘,约摸有十四五岁,圆圆的脸上映一层浅浅的绯红,一双眼睛晶亮得如绿叶儿上悬着的露珠,一闪一闪.穿一身碎花的衣服,在当时的我眼里就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小姑娘害羞,一只手紧紧抓住我母亲的衣襟,而母亲也是那样怜爱的揉捻着小姑娘乌黑的头发,其神情,俨然是她自己的女儿.

“豆儿,别怕,黄娘娘在呢,再唱一首.”母亲说.小姑娘的眼睛只怯怯地看着我母亲,一连唱了好多首就算是对于这个小镇来说都是十分遥远的山歌.那声音至今使人留连,若山涧溪流的鸣啭,若枝头鸟儿的呢喃,迄今为此,我确乎已无从寻觅那样的声音.这样说,也许有些绝对.抑或是因了已远离那时的山野,更远离了那时的性情,从而使我魂牵梦绕.

后来,我知道小姑娘叫豆儿,是鸭塘寨支书的小女儿.他每逢赶场天,总会来我家里坐坐,手里常常提了他们自家种的白菜、葱蒜,以及一些山里的稀罕物儿什么的.而母亲呢,总要留他吃顿饭,一来二去,他便与我父母关系十分的殷切.

“波儿,过来,”一天母亲把我叫到跟前对我说,“刘叔家的豆儿长得乖不乖”

“乖.”我突口而出.

“你喜不喜欢”

“喜欢.”其实,当时喜欢二字对我来说是极其模糊的.也许是对于母亲的顺从,总是以肯定的口气来回答母亲的所有问题.

“你刘叔讲了,说波儿也乖,他要把豆儿许给你做媳妇儿,你要不要”今天想起来,母亲在说这话的时候,是有一种玩笑的成份的.毕竟她不会愿意她的儿子最终娶一个没有文化的山里女孩.然而,对于灵秀聪慧的豆儿的怜爱,以及我的不谙世事,双方父母以一种近乎玩笑的方式应允下来.直到多年以后,只有小学文化的母亲提起此事都自觉荒唐,毕竟“童养媳”已经是一桩很久远的事情.

“我要.”我回答得非常干脆,以至引得父母都笑起来,旁边的人也戏谑道：“狗日的人小鬼大！”

从那以后,每逢赶场天,豆儿总跟着刘叔来到我家.与此同时,她对我母亲亦改口叫“娘”了,我母亲笑得嘴翘得如豌豆角儿.豆儿不但灵秀,而且手巧,每次来总带来她亲手挑绣的鞋垫、布鞋什么的送给我的家里人.在家里,那些年我们每人至少都有两双豆儿做的轻软的布鞋.父母老夸“豆儿做的鞋就是跟脚”,每到此时,豆儿总是羞涩的咬着细白的牙儿,躲到母亲的身后.豆儿回去时,母亲总会去父亲所在的供销社扯几尺花布送给豆儿.

记得有一次,母亲买了不少的糖果与面条,领着我去了豆儿家.豆儿家是间老屋,屋前有一丛苍翠的斑竹林,林间的斑鸠长一声短一声的叫着,长久地在峡谷跌宕.豆儿领着我去斑竹林里捡笋壳.“捡笋壳做什么”我问.

“用来纳鞋底,笋壳做的鞋好穿.”豆儿说.

“豆儿你唱首山歌给我听吧.”

“你会笑我.”豆儿脸又一下红了.

“我保证不笑,我爱听你唱山歌.”

“你爱听我就唱,以后我只唱给你听.”

当门有根大柏香

把它砍来做床方

等到哪天床做好

来娶你家幺姑娘

豆儿的歌声与斑鸠的啼鸣,远远地送到峡谷的那边,又舒展着映回来,令整个峡谷更加幽深而悠远.时至今日,这声音依然在我寂寞的时候回旋在我的耳畔,确乎是嵌进我的生命之中,成为一种不可或缺的伴奏.那天夜里,山里月华如水,点点萤火虫在山涧飞舞,与天上的星星浑然一体,令人无法分辨天上人间.豆儿从斑竹林里捡来竹节,用篾刀把竹破成细丝,编织成一只透明的竹笼,她牵着我的手,在斑竹林里去捉萤火虫,她若一只轻快的燕子,在田埂上、在林子里欢乐的奔跑着,口里唱着一首山里孩子唱的儿歌：

萤火虫羞羞

屁股挂个篼篼等

“甲子乙丑,小娃娃讨媳妇儿的都有.”没多久,我有了媳妇的事便在伙伴们中间传开了,他们总是调笑我,挤兑我.“羞羞不要脸,捡堆牛屎来洗脸.”我被置于这样的境地,常常很恼怒,但又不知应该将这种恼怒发泄到谁的身上.有一次,我放学走出学校,便见豆儿在校门口等我.她说是母亲让她来接我的.同学们一见豆儿,便又开始戏弄起我来.我一气之下叫她滚,可她就是紧紧的跟着.同路的伙伴们更是一阵起哄,我情急之下,把豆儿狠狠揍了一顿.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可就是没掉下来.当时豆儿个子比我高大些,可她始终没还手.这引起了旁边大人的不满,“你龟儿机关上的欺负人家山里人！”有几个大一点的同学,更是把我架起,说：“小姑娘,我们帮你,你来揍他！”

“我不能打他,他是我男人！”豆儿轻言细语说 了一句.

后来,我初中毕业以后便去了县城读高中,其间见过豆儿一次,那一次,她是专门给我送她做的一双绣有一对鸳鸯的鞋垫.那时候,我已经懂得男女之间的一些事情,便羞于接受这样的东西,母亲看出了些什么,便笑笑说：“波儿长大了.”在母亲的劝说下,我还是接受了.但是,在我回县城前把它扔掉了,时至今日,我也无从回忆起当时的心态.

再回来,我上了大学,大学毕业以后做了一个倚高楼而居的城市人,欲念的重生与生活的纷纷扰扰,自己常常感到像一只困兽,野性正在失去,贪欲在撕扯着我.我谨慎地将曾经的豆儿以及豆儿的山歌藏匿着,常常害怕破坏了那些纯净与美丽.每每在我劳顿不堪的时候,他们便会浸漫我的心扉,仿佛注入了一些能量.然后,便是长久的寂寞等

最后一次见到豆儿,那是三年前,我在家乡捐助的希望小学落成剪彩.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去捐助这样一所学校,是一种养育之恩的回馈,还是一种“衣锦还乡”的自豪.似乎都是,似乎又都不是.我平凡得近乎庸俗,注定不会有太高的精神境界.当我站到了那座古老的石桥上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是一种关于家乡与童年的美丽的心碎让我来做了这样一桩善事.学校提出为我立功德碑时我拒绝了,我不需要别人记住什么,我只需要自己心中的一份慰藉.

正当我在桥上漫步时,我看见了豆儿.她坐在桥面的石坎上,旁边放了一只背篼,背篼里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怀里一个更小的孩子,正在吃奶.她变得宽大的背正对着我,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衣衫上布满了层层的汗渍,她头发乱若草丛,以前白皙的圆脸变得清瘦而疲惫,一绺乱发与汗水一起紧贴在她额上.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好像并没有认出我来,又自顾低下头去看吃奶的孩子.我原本想上前去和她打招呼,但最终我迟疑了.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这样去打扰她,日子是不需要别人打扰的.

“娃儿喂饱没得,赶路得啦！”不远处,一个壮实的山里汉子喊了一声,豆儿便背了背篼,抱了孩子跟了去了.

疯奶娘

一条从来没有名字的河流,湍湍而来,卷带着零碎散漫的水筏,以及水筏上“水毛子”(方言：放排人)们放浪撒野的笑声歌声,在这里撇下一带空寥的河湾后,又从容而去.同时,也就把我那平淡得没有故事的故乡留在了河湾上.临河的木板房屋顺河湾排成半圆状,房屋都朝河开一扇很大的方窗,窗下紧靠着一条带靠背的可坐两三人的长木凳,那通常是妹子媳妇们坐着绣花、纳鞋、唱歌、闲聊以及看河中通过木筏、看木筏上粗鲁的水毛子的地方.于是,淳朴的故乡人给了它一个极富诗意的名字：美人靠.一排排木筏从窗外若梦一般的滑过去,便飘飘忽忽传来水毛子的野歌子等

昨日连姣同过河

钥匙落在回水沱

丢了钥匙空了锁

死了夫家空了奴

这样的歌,是水毛子唱给那坐在“美人靠”上的女人们的,若是遇上闺中的妹子,脸飞红晕,细白的牙儿轻轻咬住下唇,羞涩的低下头去；若是遇上出阁的媳妇儿,会唱的,便回应一首同样顶撒野的山歌.不会唱的,便冲那筏子喊：“挨刀砍脑壳的水毛子,撕烂你嘴巴.”每逢这时,那筏子便有一阵狂浪的笑声传过来等

据说,疯奶娘就是在某一年的夏天,随那筏子来到我们镇子上的,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关于疯奶娘年轻时候的故事,都是母亲告诉我的.据母亲说,那时候,疯奶娘还是个大姑娘,就像天上的仙子一般,就像是飘到我们这里来的,谁也不知道她来自哪里,来这荒远的小镇做什么.她背上背一条粗实的花辫,穿一身红碎花儿的衣衫,皮肤细腻白嫩像莲藕,仿佛都可拧出水来；一双大眼睛,清亮得若树叶上晶莹的露珠,扑闪扑闪会说话.一笑,脸上就浮起两叶浅浅的酒窝,让人怜爱得很.

开始,人们并不知道她是疯子,只是在和她对话的时候,她总冲你嫣然一笑,然后便低头捋理着那条好看的麻花辫,再没了下文.时间长了,人们才知道她是神经出了故障的人,这话是镇上刘医生结论的.经常见她和镇上的小姑娘跳绳,那条花辫与那身碎花的衣衫飘起来,就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在空中翩翩翻飞.所以,镇上的小姑娘们特别的喜欢她,因为不知道她的名字,就都叫她花姐姐.

花姐姐的到来,便成了我们镇子上的一道风景.

镇上的街道是由青石板码砌的,由于年代的久远,街面散发出幽寂的光亮.灰白的狗们伸长了舌子,蜷缩在屋檐下思忖一桩桩旧事；鸡群在街边踱着永远雍容、散漫的步履.平素的镇子清静得没有一丝儿故事.只有当花姐姐到来的时候,街中仿佛才又掀起些许波澜.这时,眼睛们从各自的屋檐下齐刷刷投向街中,像夜间闪烁的星辰.仿佛这数百年的小街,一直在等待这个女子,从而生还.

花姐姐是个灵秀的女子,会跳舞,特别会唱样板戏,唱李铁梅,我母亲说,她的李铁梅唱得比县文工团的好.每逢月色很好的夜晚,镇上的人们都会搬条板凳坐在自家的门前,左邻右舍,隔街而望,其乐融融.花姐姐站在街中间,若山涧鸟鸣的声音喊一声“奶奶,你听我说等”,便活灵活现扮起了李铁梅,引得全镇子掌声笑声一片.在那时,这几乎成了全镇人消遣黑夜唯一的方式.

“多好的妹子呀,可惜了.”我母亲常常这样喟叹.其实,全镇人并没薄待花姐姐,原先被舍弃的一座紧靠河边的石碾坊,被人们收拾起来成了花姐姐的家,一个漂漂亮亮的妹子独自住在那石碾坊里,人们不放心,便为她养了只很凶悍的狗守着她.夜里,只要听到那只狗叫,人们就会跑到那石碾坊里看状况,对那些想对花姐姐打歪主意的人,抓到就是一阵痛打,并且把他名声彻底搞臭才罢手.哪家弄好吃的都会叫上花姐姐,她在这镇上吃着百家的好菜好饭.“我看,这疯子都成了全镇人的心尖肉了.”我父亲曾经这样说.

那只狗,终归没有守好花姐姐.就在我母亲怀上我的那一年,花姐姐也怀孕了,这给镇上的人震动不小.这是谁干的好事人们无论怎么问她,她总是冲你嫣然一笑,再无下文.真是急煞了镇中人,有人隋急之下,竟把那只不中用的狗给宰了.后来,听说这事是一个放筏子的水毛子干的,人们就成天候在河边,只要一见那水毛子放筏过来,便扯起嗓门骂,捡起石块扔,一直扔到那水毛子再没在这河上出现.

后来,花姐姐生下了一个儿子,镇上人给取名叫水生.因为怕花姐姐疯劲上来伤着孩子,那水生几乎是由镇上人轮流照养着的,只在喂奶的时候,才交到花姐姐手上.在水生出生不久,我也出生了.由于生我后,母亲体质很弱,奶水很少,我常常饿得整夜不睡.镇上邱三娘对我母亲说,花姐姐奶水充盈,胀得痛,每天她都要帮着花姐姐挤掉很多,真是可惜了,就叫波儿去吃吧.据母亲说,我吃花姐姐的奶一直吃到半岁.

“你有一个强健的好身体,全亏了花姐姐的奶水好.”每次回到家乡,母亲总忘不了向我叨念这句话,我知道母亲想表述的意思,于是,常常眼噙泪水.

在花姐姐变成疯奶娘之后,疯奶娘的奶水据说持续了三年.全镇不知有多少孩子吃过她的奶水,听过她喂奶时唱的那首儿歌等

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

外婆夸我是好宝宝

母亲说,疯奶娘无论给哪家孩子喂奶,都像是对自家儿子水生一样,手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嘴里轻轻地哼唱着这首儿歌.于是我常想,疯奶娘的奶水与儿歌,早已渗透了我和那些吃过她奶水的孩子的生命吧.要不然,成年后我怎么会听到这首儿歌就眼噙泪水呢

在我十岁那年,疯奶娘的儿子水生,突然不见了.全镇人找遍了每一个可能的地方,都没发现踪迹.那一次,疯奶娘才真正的疯了一场,一头秀发被她自己一把一把扯掉,衣衫被她一条一条扯碎,嘴里“呜――呵――”“呜――呵――”的嚎啕大叫,她的嚎啕一直到昏厥过去.一镇人撕心裂肺,我父亲和几个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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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整个镇子再也没看到过那蝴蝶般飘飞的身影,以及李铁梅的“奶奶,你听我说等”的声音.只见她总是静静地坐在石碾坊前,呆呆地看着河水,以及河上划过去的木筏等

镇上关于她儿子水生的失踪,有几种说法.有说水生搭木筏去找他爹去了；也有说他爹偷偷来把他接走了；还有说水生在河中洗澡被水淹死冲跑了等反正,从那以后,再也没见到过他,一直到疯奶娘在那石碾坊中孤独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