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场出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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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这一辈子,值得回忆并写出来的事情不多,特别刻骨铭心的那就是高考了!

1977年下半年,国家要恢复高考的小道消息传开后,读过中学的知识青年都蠢蠢欲动,暗地里复习功课.我却不相信是真的,因为以前上大学都是“推荐”的,没有靠山是绝对不可能的,即使加上“文化考核”这一关也只是做做样子,这次恢复高考肯定也一样,傻瓜才信呢!

11月份,恢复高考的红头文件下来了,层层传达,广泛发动,果然是凡符合条件者皆可报考.历届同学都纷纷公开复习了,事隔多年,许多话语都已忘却,不知哪个故事里的哪个古人说过两句话：“我若不去考,考场出青草”,因为非常豪壮,我记进心底了.

夜里,我去上下三村做漆匠,主人家讲得最多的也是高考,还有古人如何考状元.一些熟人见到我,都问“你怎么不去复习迎考啊”,我口里说“不考不考”,心里却开始活动了,真要是凭本事考,我有那么深厚的古诗文功底,从小就读过太公留下的《老残游记》、《唱高郎》等,还能考不上?全县几万考生中还有谁在《浙江日报》文学副刊“红烂漫”上发表过诗歌?当时能发的只有杭州大学中文系学员和县文化馆以上的创作干部,农村青年是绝无仅有的.我却早在1975年就拿下来了.单凭这一条,我就可轻松过关,再写上几首古体诗,足叫“主考官”大惊失色,点为“状元”.现在看来这种想法很可笑,可那时我实在是满脑子古代科举思想的.

我决定要参加高考了,首先必须解决那个犯错误问题,虽然不会再说我是“反革命”,但那个“留团察看”的处分太糟糕.于是,我给母校的革委会主任写了一封信,说学校当年奉行“”那一套东西,打棍子扣帽子,对革命学生进行残酷打击、无情斗争,迫害我这个反对“”的英雄,现在我要求彻底平反,恢复名誉,好去参加高考,接受祖国挑选.

几天后,估计校主任收到信了,我就去见他.主任仍然是校领导,不属于“”线,宽怀大度地笑道：“你的信已看了,你的心情也好理解,当时形势下学校对你的处分是轻的,现在看来等你不是反革命,但也不是反对‘’的英雄,要平反不可能,也没必要,团籍都没开除.至于你要考大学,当然可以.我是招生领导小组成员,考生政审我会参加的,如果你能考上分数线,也是我校的光荣,给你过关就是了.至于那个处分,学校档案也没了,你还平什么反?算啦!”

我呆了,一块压在我心头那么重、那么久的石头,他轻轻一句话就没了.既然那处分不算,像玩似的,自然也就不必平反了.世上许多事都是这样,不了了之.

高校招生终于开始报名了,我选择最后一个小时独自悄悄去,怕报早了被人家笑话.报过后许多人还不知道,以为我是不考的,谁知我决心已定――我若不去考,考场出青草!

二、

报名之后,我不敢去母校公开复习,仍然在生产队里劳动,只是精心准备了几首古体诗,自我感觉良好.接下来就考试了,首先是初试,地区出卷,考语文、数学二门,因为十届学生同考场,人数实在太多,需先淘汰掉一部分.

我报的是文科,语文自然很重要,但我翻开试卷一看,发觉与自己平时想象的不一样,有些慌了,似是而非地做了几个词语解释、造句后,就看作文题,却是写《不要忘记苦苦菜》一文的读后感,括号内注明“写成诗歌形式不给分”.心想糟糕,自己精心准备的古体诗用不上了,岂能反映出自己的水平?怎么办?又没其他办法,只能写读后感.写着写着,就写到自己以前如何受“”路线迫害,现在感谢党英明决策,给我以高考的权利等等.写到最后,我发觉已经离题万里,干脆不管三七二十一,作诗一首《考场赋》：

遥望苍天思今昔,热血激我笔杆颤.

喜有考证风拂面,虽无成绩郁化烟.

长风破浪自有日,录取与否又何念.

求学岂须大学府,人生处处有华年.

写毕,时间到了.我长吁一口气,漫步走出考场,忽听得一阵高音喇叭响：“考生在试卷上写与题目无关内容的,要作张铁生论处等”我吓了一跳,这可怎么好?刚才怎么忘了这条纪律?原想写成诗歌形式不给分,我文中夹诗总可以吧,现在想来写自己如何受迫害,很像申诉材料,流露出明明考不上却装作不上大学又何妨的坏情绪,确有点张铁生交白卷还发牢骚的味道等

初试结果很快出来了,我竟然榜上有名,可见怕被作张铁生处理是多虑了.

正式高考开始后,我翻开语文试卷一看,只见作文题目是一个“路”字,心想自己走过的不正是一条坎坷不平、内涵丰富的人生之路么!这下对题了,我做了几个小题目后,立即展开思路,挥笔疾书自己的人生道路,从读高中时被打成“反革命”,写到回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省报副刊发表诗歌,出走井冈山林场,煤矿打工,闯荡人生,如今粉碎“”,欣然走进考场,接受祖国挑选.于是又赋诗一首《考场赋》,写满试卷正面又写反面,意犹未尽,退场铃声却响了.

我气昂昂走出考场,心想这篇作文不是“状元”也是“榜眼”.而后,我又考了数学和史地,觉得不理想,特别是史地,什么“黑水党”、“慕尼黑条约”,从来没听说过,也就乱做一气.尽管如此,我仍然觉得自己有希望,单凭那一篇《路》,我就该上榜.

现实很快打破了我的美梦,高考放榜,我榜上无名,上榜的大多是考理科的民办教师,还有“”前的“三届生”,文科则全区“剃光头”.我气坏了,决计明年转考理科,非考上不可!父亲说：“既然有资格考,却考不上,那是你没本事.你太公中秀才时只有22岁,爆发力特别好,360斤的石礅压在身上腰一挺就飞了,跑马射箭正中靶心,名列台州六县前茅,宗谱上说他‘年少翩翩游泮水,入门下马气如虹等兄先弟后次第游庠’,多少荣耀啊,要不是后来民国取消了科举,肯定还能考上举人、进士,现在你可要为先人争气啊!”

“您就放心吧!”我咬牙切齿,买来全国统考大纲,找齐各种教科书和复习资料,把每门功课的公式、原理、重点、难点全部图解在数张大白纸上,“大”的挂到卧室的四壁上,每天早晨眼睛一睁就能看到；“小”的我随身带,一边劳动,一边复习,漆匠就不做了,生产队的工分不挣没饭吃还是要挣的,最喜欢的农活是掏地,一边掏一边背书,一块地掏出头,一门功课的重点也就背出头了.至于望山更便于复习,一个月只轮到一天,我就请求几个叔伯邻居要好社员把这一天让给我,这样就可以连续望五六天,每天早晚巡山一圈,其余时间全部攻书复习.我发誓,考不上大学就不做人了,在床里壁贴起诗一首：

雾谷探出路,阎殿求再生.

放下心包袱,上场笔春水.

离高考时间只有一星期了,我想检验一下自己半年来卧薪尝胆的效果,便去母校参加模拟考,可考试结果,我的成绩排名在中等以下.我大吃一惊,这样的成绩怎考得上大学?必须马上插班突击一周,冲线时追上去.校领导很支持,准予插班复习.我把自己出错的题型集中起来,厚着脸皮请教比我年轻的应届尖子生,反复练习,狠狠突破,直至完全掌握,并在速度上、准确性上胜过应届生.

再度高考的时刻终于来到了,我信心倍增,浑身都是力量,考得很顺利,有个数学题教过我的应届生做错了,我却做对了.

不久,我接到通知说考上了,叫去县体检站参加体检.

三、

然而,我高兴得太早了.那时高考体检非常严格,体检站门口站了岗,上线考生凭通知书入内,闲杂人等一律不准进入.体检项目按参军体检标准执行,医生比参军体检严肃多了.我填了体检表,一项一项检过去,其他身体素质皆好,唯听力一项不合格.体检医生用牙齿发音,考生侧面坐在5米外,用一只耳朵听,另一只耳朵用纸盒罩住.我小时候生过病注射链霉素过量,只有一般对话能听见,齿音是听不清的.医生都为我摇头惋惜,表示爱莫能助.

想自己那么卧薪尝胆深山苦读,最终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实在不甘心,就给省招生办写了一封信,说自己一般对话能听见,为什么不合格?省招生办很快复信,说体检是严格按照标准执行的,不允许照顾,高校招生是“择优录取”,你听力不行说明你身体方面不“优”,当然,你如果能医好,明年还可以再考.

对,医好病明年再考!父母也很支持,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医病.通过一个远房亲戚,我来到全国最著名的上海某解放军五官科医院.解放军医生给我作了一番检查后说,这种链霉素中毒的神经性耳聋比较难治,只能试试看,给我扎了银针,又开了B1、B12等针剂,叫我回来找当地医生按方抓药,三个月一个疗程,医治到稳定为止.

我回来后,按照解放军医院的疗法医治了一个阶段后,自觉听力提高不少,心里又冒出希望来,决定明年转考文科,难考的文科若能考上才是真本事.这时,一批考上大中院校的民办教师升学去了,需要向社会公开招收一批,全县统一出卷,分公社录取,我就轻而易举地考取了本公社中学的民办教师,任教初三毕业班数学、化学.

上课时,我带着两本书,一本是讲课的教科书,另一本是自己的高考复习用书,布置学生作业后,就见缝插针复习自己的文科知识.校长发现了,找我谈话说：“复习考大学,我支持,但首先要教好书.”我马上明白了,换一套办法,夜里和早晨一门心思搞自己的复习,白天教学生学习,做到两不误.

转年,家里出了一件大事,三弟初中毕业就在生产队里劳动,年仅16岁,得知本县长洋公社出了个轰动全国的“犁豆事件”后,被大人们起哄,出面分了豆地.公社发现后在广播里说：“讲究生产队自主权,并不等于可以分地单干”,宣布给三弟罚款30元等

1979年高考开始了,我是三进考场,熟门熟路,镇定自若.考政治时,忽然发现有一道题是要求考生说明震惊全国的“犁豆事件”包含着什么哲学原理,我一阵激动,马上想到三弟因分豆地而被罚款,心血来潮,文思泉涌,连用几个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物质决定意识、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矛盾的普遍性和特殊性、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把一个“犁豆事件”说出许多道理和名堂,大大超出了考题的要求,不知阅卷老师如何评分等

一个月后,高考成绩揭榜,我是全区文科第一名,也是唯一正宗上线的一名（其他是民办教师考师范降低分数线）,打破了母校学生文科高考“剃光头”的历史纪录.

我接到通知后,又去县体检站体检,结果听力还是不合格.主检医师说：“你这种神经性耳聋要治好,国内目前还做不到,以后不必再报考了.”

我彻底失望,上海大医院都去过了,是没办法了,但高校为什么就不要我呢?如果让我读,我就一定读不毕业吗?我的身体又没差到不能坚持学习的地步.事实证明我的想法不错,十年后残疾人高考在录取时还受照顾呢!

此后,我参加了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心想我不进大学门,也要拿下大学文凭.

我开始了文学创作.不久,我就在浙江温州的《春草》杂志上发表了小说处女作,同时给刚出生的女儿起名“草”等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