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文学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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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手翻开任意一份常见的柏林报纸的活动预告版面,很快就可发现,每天柏林大大小小的各类朗诵会至少在十个到二十个之间：

这些朗诵会或是在万湖（ Wanns ee） 文学论坛； 或是在位于法桑能街的文学之家（ Fasanenstraß,e） ； 或是在临近黑格尔长眠之地――多罗苔（Dorotheenstä,dtischen）公墓的布莱希特之家；或者是在遍布柏林的书店中的某个书店.到处都在举行朗诵会,这种独特的文学活动形式可能只有在德国才存在.在意大利或者法国,一本新出版的书,如果评论界反响不错的话,将在记者招待会上伴随精致的香槟和点心介绍给媒体.在德国则是文学爱好者们聚集在一起,倾听着作者朗读新近完成的长篇小说或者是诗集中的选段.可以这样说,朗诵会和电影院一样,属于城市的文化设施.

这种独特的朗诵会传统也许可以追溯到十八世纪末：当时的文学沙龙是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活跃在政界、经济界和文化界的重要人物聚集在一起,发表演说,展开讨论.曾是当年最著名的沙龙的房子现在仍然存在,距柏林最美丽的广场之一――御林广场(Gendarmenmarkt,也称宪兵广场)只一步之遥.到这里来散步,正是置身昔日柏林的心脏地带,如果散步者对这个地区很熟悉,那么他将不得不每三五步就停下来,寻找那些曾经大名鼎鼎的人物在这里留下的踪迹.几乎所有在德国思想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人物,都曾经在这里居住过或是在广场附近的某一家宾馆停留过,其中包括海涅,虽然通常人们并不会将他和柏林联系在一起.

毫无疑问, 柏林是个美丽的城市.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绿化如此之好的城市了.没有哪个城市街道旁有这么多的大树,城里有这么多的公园,河流和湖泊.没有哪个城市有这么多的博物馆和画廊,这么多的歌剧院和话剧院,这么多的演出剧院和酒吧,街角咖啡厅和餐馆.没有哪个城市有如此发达的公共交通网,使从城市的任意一点到另外一点都十分快捷方便.虽然柏林是德国唯一一个同纽约、巴黎和伦敦一样吸引青年艺术家的城市,这里的生活开销不仅远比上述城市低廉,甚至还要低于任何其他德国城市.没有哪个城市有这么多宽敞又便宜的公寓,而且由于大量厂房闲置,雕刻艺术家们不用费太大力气就能够找到合适的工作室,自由剧团或者歌舞团也很容易找到排练场地.

这些基本条件当然很重要.然而如同其他所有的国际性都市一样,这些生活条件只是城市魅力的一个方面,一个城市是否吸引人,更大程度上取决于它的历史和文化,即曾经在这里居住过的是什么样的人.当我从书房的窗户向外眺望,看见的是王宫花园,普鲁士王后苏菲夏洛特曾经在这里和她所仰慕的哲学家莱布尼茨一边散步,一边讨论上帝存在的证明.来到露台,我则可以在树影掩映中看到布莱希特当年与作曲家库尔特魏尔（Kurt Weill）就《三分钱歌剧》激烈争论的屋子.当魏尔谱写《海盗珍妮》时,他面对的是皇宫的西翼,弗里德里希大帝的卧室和起居室就在那里.这些看不见的人物从未离去：这就是一个城市独特的魅力所在.知道戈特霍尔德埃夫莱姆莱辛,海因里希封克莱斯特和ETA霍夫曼曾经在这些街道走过,便会以不同的眼光来看待这些街道.为什么这么多的作家生活在这个城市?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它的答案：正是因为这里有如此多的作家,居住在柏林就是延续这个传承了数十年、数百年的传统.

当我四十年前第一次来到柏林的时候,所有人都住在弗里登奥（Friedenau）,所以我也搬到了弗里登奥.这是一个市民阶层的城区,有着绿树成荫的街道,世纪之交时修建的老式建筑.这里的公寓非常宽敞,带有用石膏花饰装饰的天花板,木质地板和当时正要被改装成燃气暖气的瓷砖壁炉,价钱却很公道.君特格拉斯（Günter Grass）在这里住过,乌韦约翰森（Uwe Johnson）在这里住过,汉斯马格努斯恩岑斯贝格尔（Hans Magnus Enzensberger）也在这里住过.现在搬迁到夏洛滕堡（Charlottenburg）的文学沙龙“书商地下室（Buchhä,ndlerkeller）”当时每周星期三晚上举办朗诵会,来自联邦德国、奥地利和瑞士的作家应邀朗诵作品.朗诵会之后大家通常会去弗里德里希-威廉广场（Friedrich-Wilhelm-Platz）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布德舍克（Bundeseck）酒吧,在那里通宵玩弹球游戏和桌上足球.当我2000年第二次搬到柏林居住时,情况却早已有所改变.曾经居住在老西柏林的作家现在都住在夏洛滕堡河威尔默斯多夫（Wilmersdorf）,而从原东柏林和从东德其他地区来到柏林的作家则居住在普伦茨劳堡（PrenzlauerBerg）,潘考（Pankow）或者弗里德里希海因区（Friedrichshain）,对他们来说在这些城区比在安静的西柏林更能近距离感受到这个城市跳动的脉搏.确实如此,星期六的晚上来到普伦茨劳堡（Prenzlauer Berg）的栗树大道（Kastanienallee）,看到的是成群结队的年轻人聚集在小酒馆和画廊的门口,其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柏林文化艺术圈里的常客.从这里出发不多远便来到原东德地区先锋派的文学中心科维兹广场（Kollwitzplatz）（这个中心地位一直保持到两三年前）.今天的科维兹广场与邻近的普伦茨劳堡形成巨大的反差,修葺一新的房屋鳞次栉比,高档餐厅比比皆是,丝毫不亚于夏洛滕堡的萨维尼广场（Signyplatz）.仅萨维尼广场地区的核心部分就聚集了三个文学机构：即上文提及的法桑能街文学之家和书商地下室,以及作家书店,后两者都位于卡梅尔大街（Carmerstrae）.

这三个地方都定期举办朗诵会,朗诵会结束以后,听众们常常前往一个广场南侧有轨街车桥上的小酒馆.这个小酒馆本身就可以算作一个文化机构,与其第一任老板拳击手弗兰兹迪内（FranzDiener）同名,他曾经同马克斯施姆林（Max Schmeling）同台竞技.小酒馆里的墙体刷成一种难以定义的颜色（尼古丁棕色或者极深的红色?）,简单的桌椅和灯饰都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产品.虽然吸烟在柏林早已不再流行,但这里到每晚十一点左右总是烟雾缭绕到伸手不见五指,更不要想看清贴在墙上那些五花八门的东西了：发黄的海报,从报纸上剪下的片段,数百张各种名人的签名照片,运动员,演员,歌手,作家,他们都在这里喝过或者正在喝着啤酒.

朗诵会后听众们都涌进这个小酒馆,准备跟刚才朗诵的作家继续交流,朗诵完的作家们也来到这个酒馆,也许是为了排遣朗诵会后的空虚.他们十点半左右来到酒 馆,占据一角,在午夜时分离开,门口的一张小桌后总是坐着一个老妇人,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些客人们,她就是酒馆老板的母亲.她三十年如一日坐在那里,而且三十年前就是这样老妇人的模样,这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似乎三十年以后,她还将雕塑般地坐在那里,面对着换了一拨又一拨的顾客.

每天十到二十场朗诵会, 一年下来也就是四千五百余场,这实在是个让人激动的数字.如果按平均每场朗诵会十五到三十个听众到场来计算（实际上听众少于十人或者多于三百人的朗诵会都为数不少）,我们得到的结果是十三万五千人.在柏林有这么多人参加朗诵会,或者更确切地说：去参加的往往只是那同一批人.然而即使在柏林墙倒塌,东西柏林统一十七年后的今天也很少有东柏林的听众误闯西柏林的朗诵会,反之亦然.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什么呢?是因为东柏林的读者不了解西柏林的作家,西柏林的读者也同样对东柏林的作家感到陌生么?或许是吧.然而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可能是柏林人对他们所属城区的忠诚,他们的活动范围很少超出他们所居住的城区.

柏林每一个城区都相当于一个普通的德国中等城市的规模,一个简单的朗诵会恐怕不足以吸引人晚上驾车或者乘坐地铁远赴城市的另一端.只有大型活动才具有这样的吸引力.这样的大型活动同样每年在柏林举办,如柏林文化周和每年夏末举办的柏林文学节.这些活动邀请来自世界各地的文化名人参加,从多丽丝莱辛（Doris Lessing）到约尔格森姆普伦（Je Semprún）,去年一年的观众人数就超过了一万四千人.

对于作家来说,最重要的大型活动主要有两个.这两个活动同时又和重要的文学奖项联系在一起,具有跨地区的意义,也就是说,德国境内主要报纸的文化版都会报道其评比结果：这两个奖项一个是由君特格拉斯资助的都柏林奖（Dö,blin-Preis）,每两年颁发一次,每届都有五百余名作家参赛；另一个是由“柏林文学工坊”在普伦茨劳堡举办的“开放话筒（open mike）”活动.其中,角逐都柏林奖的主要是已经有一定经验的作家,而开放话筒奖则针对三十五岁以下,还未曾发表过作品的新人.很多现在有一定声望的作家正是通过这个奖项迈出了通往文坛的第一步,现在每年参加这个奖项评选的作家也有数百人,其中十八名将受到邀请前往柏林.活动的形式类似于古希腊时期的歌队表演,作家们在一座改建过的旧工厂里诵读自己的作品.几年以前我曾经作为听众参加过这个活动,当我偶尔走过厂房院子的时候,听到一个参赛者对另一个参赛者说,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生活在柏林：这个城市太大,太脏.从他的口音可以听出,他来自萨克森州.然而半年以后他却居住在柏林了.他认识了一个靠做酒馆招待为生的女诗人.白天他在街上游荡,晚上他就坐在女诗人打工的小酒馆里的一个角落,埋头写一部小说,叙述着他对这个城市的赞赏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