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鱼(中篇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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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名周西篱,中国作协会员,中国传记文学学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已经出版《夜郎情觞》、《东方极限主义或皮鞋尖尖》、《造梦女人》、《迷惘的女性》、《雪袍子》、《西篱短诗选》等长篇小说、散文集、诗集、童话系列等十多部.曾获首届“金筑文艺奖”、第四届中国传记文学优秀作品奖、贵州少数民族影视文学优秀剧本奖等.《雪袍子》、《昼的紫夜的白》均为中国作协重点选题扶持作品.

1

我来自峡谷.一座峡谷里的城市.

峡谷每隔一个时期就要进行能量转换,我们不过是分子与分子之间碰撞和无规则运动时产生的一点点热能――一些小小的火星.我们是光子,是所有电场和磁场的产生原因.

我们――

红鼻子赵,他经历复杂,当过知青、民办教师、乡税务所会计等等,一进入峡谷大学,就成了学生会主席.

狮子头崔,研究西马,独立于任何团体,早在七七届进校之前,他已经不停歇地在饭堂、礼堂、操场等一切可以发表演讲的地方演讲.他裤子肥大,站在台子上或桌子上,矮小的师弟们总爱从脚口往他裤管里扔石头.不过,不会打断他,他挥动手臂,不时甩动一头蘑菇云般的头发,有命运交响曲奏响般的癫狂.

温庭君,唐朝温庭筠的现代版,帅,含蓄内敛,多才艺,书法绘画话剧吉他样样出色,不仅迷中文系女生,更会迷外语系女生.

苏默,峡谷民族资本家的后代,形象羸弱,诗歌却像利剑.

花花公子金,衣袋里藏一本台湾联经出版社出版的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一直以来觊觎者众,但要拿走,比盗玉玺还难.金偏好跨系跨科地给师妹们洗脑,尤其在几个女知青扯开女权旗帜时,他认为她们比小脚更需要拯救.

还有等

当彗星的尾巴掠过峡谷,将我们成年和未成年的脸孔照得如同一张张白纸,彗星诗社的成员们,既诞生于种种能量转换的间隙,便各具所能,在短暂的光明之后更长久的黑暗深谷里,扇动小小的翅膀,在小小的尾巴上点亮忽闪的小灯盏.

其实,在他们当中,我常在不同的能量中以不同的形态显现,多数时候不具有迅速运动反应力,像植物,偶尔恢复敏锐完善的神经系统和反应力,是人.

能量转换无处不在,从不停息.我大概是最后离开的吧?之前的萤火虫、小火星都纷纷因为被峡谷外的光照射而熄灭,在峡谷的各处沉淀、沉没,或者在峡谷以外的地方变成核或者尘.我最后回头看一眼伟人题写的校名,洞开的门户恰似薄、脆的蛋壳裂开,暗绿的树阴向后退缩.我背向这蛋壳奔跑,道路发亮,空气发亮,大地的热能正在怂恿溪水挥发,气泡喷薄而出.我就是其中一个湿润的气泡,飞离峡谷,向有无穷无尽的水的地方飘去等

2

幸好有无穷无尽的水,否则,这个整年整日在太阳暴晒之下的城市,将是一些成形的灰烬.

我上班的那栋楼,是半个多世纪前的法国资本家物业,哥特式建筑,窗户很高,五彩玻璃窗依然斑斓,但背阴的房间十分暗淡.房间和房间之间木板间隔,所有人讲小话都可以听见.讲小话的人都知道别人会听见,所以他们只讲自己的语言,我一句也听不懂.当他们抬着脸冲我说话时,有三句话我是听懂了的:

唔系.

唔知.

唔关我事!

不是.不知道.不管我的事.他们通常对外地人只使用这三句话,轮着说,说到听者滚得越远越好.

有位女士打破了我长久的孤独.也许是听见我的口音,差不多是和她使用同一种语系的.她转动向日葵一般的大脸庞,微笑,并略带惊讶:

你从峡谷来啊?你是金的老乡!

金?

对.

我立刻想起金对师妹洗脑时的微笑.他好像是在为某位因毕业而失恋的同窗说情.师妹很漂亮,态度也很硬朗.金微微抬高了头,乜斜着,眼神难得地出现不屑.不要太势利,一切都有改变的时候.他从乡下来,你未必就要把他看成乡下人?

金像宝玉一样钟爱女性.但是作为旁观者,我怀疑他其实是分裂的,精神上他似浮士德,一直在寻找手持玫瑰的伟大女性;世俗中,他却视女性为劣等族类.

无论如何,金的微笑,和这位女士的微笑是一样的:既戏谑又认真,眼波里浮动万种风情.

你知不知道金在哪里?

不知道.

你们老乡之间,没有来往吗?

我刚来,还不认识老乡.

她很失望.我真不知道金也在这个城市.太阳落了山,向日葵阴暗并陡然向下一沉.她的目光不信任地用力狠盯我一眼,转身走开.

她就是哀哀,一个真正的女权主义者.

第二天,人事部通知我,即刻被调到哀哀主管的部门,做她的文秘.

整个上午,她假装很忙,一直用松弛的肥下巴给我发指令.我根据指令坐到近门口大房间一角的电脑前,将她拟的一则函件录入,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做了一些琐事.尽管没有声音,我还是能够感受到,她支使我的,如日中午时强射的太阳光.在她温文尔雅的满月表情下,冷酷而意味深长的微笑让我头晕目眩.

日子久了,她很真诚地告诉我,她多次穿越到了唐代.十四岁的那次,是入宫,得赐号媚娘.

我的笔名,就是,日月当空.这是武则天给自己发明的字,非常好.我不用发明了,就用现存的.

每次穿越都是值得浓墨重彩地描绘的,午后一般没有事做,我是个多么合适的听众,她尽情意淫.太宗的老朽和高宗的帅,她津津乐道,从喉咙里发出感叹,从舌尖上发出啧啧声.对于王皇后和萧淑妃,她基本不予提及.

那时我们的电脑操作环境还是UCDOS或WINDOWS95,我用五笔输入法,打不出哀哀的这个笔名,用智能拼音也不行,最后请修电脑的男孩帮忙造了一个,然后在电脑上搜索哀哀的文章.那时候也还没有百度,只有雅虎.雅虎找不到哀哀或者的作品.哀哀口述她的臆想,绵绵不尽,我渐渐能够自然屏蔽,专注于那些由阴影、五彩玻璃上的宗教故事、窗户缝隙斜照进来并垂落在地板上的阳光所构成的午后幻觉.哀哀说一句话,让我惊呆了.男人,当我们可以依靠工具的时候,还要你做什么?

什么?

我想起楼下街对面新出现的一家名叫“凹凸”的性用品商店,暗红色的灯光,从蒙了黑色蕾丝的小小的玻璃门、窗隐约透射出来.

她反复问我:你说是不是?根本用不着他们.

我越不吭声,她越紧逼:?是不是?是不是?

我和她之间隔了一张中班台,她的脸仍然接近了我,使我非常窘迫.她身上的衣服,有暗褐色的刺绣,像出土文物.我闻到了腐朽和墓室尘埃的气息.果然,那衣服是从北京潘家园淘来的,直接就穿上身了.

怎么样?她又逼问我,这次指的是衣服.

很有历史感等

嗯,瞧,多有霸权!她对她的衣服发出赞叹,它让她得以进入武则天角色.

我也从此了解了哀哀的表达风格:如果进入不了她的思想环境,就无法明白她的前言以什么逻辑搭上后语.

3

接到金的的那个早晨,空气还没有发热,阳光新鲜地照在彩色窗玻璃上,板壁缝隙的一簇青苔也格外翠绿.

我很想哭.

那个瞬间我真的以为有上帝的存在,才会将我们从一个梦乡带进另一个梦乡,让朋友、亲人寻找并相遇.

我很兴奋,哀哀一到办公室,我就站到中班桌前,想告诉她.金与她的关系非同一般,她一直在找他.

哀哀不理我,坐下,从文艺范的大布包里拿出茶杯和零食,塑料袋响过不停.她从桌上抬起脸,变成了慈禧,冷冷地说:什么事?

我愕然.没事,对不起.我默默回到电脑前.一个女人清早就如此心情恶劣,不是身体出了问题就是婚姻出了问题吧.

她仿佛听见我的心声,在我背后骂了一句:神经病!

整个上午,我随着时间的节奏敲击键盘,听它们愉快的嗒嗒声.确定哀哀穿过长长的楼道进入电梯后,我才离开.楼道地板在我的踩踏下晃悠晃悠地,发出好听的吱吱声.一丝金黄的光线从高高的窗户缝隙斜照进来,落在地板上,令我眩晕.我蹲下来,仔细看光线里飞舞的尘埃等我的身体变轻,变小,进入它们的队列.时间纷纷扬扬,尘埃轻盈透明,多么快乐,因为金!


大街上,到处是灼热、明亮的光芒,到处是金属的反光――高楼的玻璃幕墙,柏油路上遗留的纽扣、玻璃、假钻,女人头发上的金粉和衣裙上的涂金涂银等

我不太敢看街上的女人,她们妖媚而又陌生,目光锋利逼人.街上的男人迈着金属般的步伐,两膝往外掰,小腿一步一抖动.他们举着手机,摇晃手腕上硕大的假名牌表,另一只手下意识地不断摩挲左胸衣袋和后腚裤袋,确定钱包和信用卡的存在.

我激动地期待着,并很快看见金,他穿过满街的人流向我走来.

疾驶的小轿车截断人流,他像异样的空气,从起伏的人群中显身,双臂环抱,脚呈八字,暂时伫立在马路.

金身材高大,高鼻纵目,眼神悠远,典型的峡谷人面谱.他的上衣,是夹克衫,几十年前的款,料子也是几十年前峡谷知识分子最喜欢的米灰毛哔叽.

我热泪盈眶.

这个城市带给我的所有陌生感和伤害全部消失了,我仿佛回到峡谷的美好生活中.

金在沉思.他应该早看见我了,尽管我对他的模样记忆模糊,他对我甚至没有任何印象,但在异乡人群里,我们已经立刻发现了对方.十年前,一个诗人从西安到峡谷找我,我们彼此不认识,也没见过.但在火车站广场,他径直向我走来,叫出我的名字等后来我在诗社里说这件事,他们一致认为根本没有这个诗人.

一辆的士抢红灯,擦着金的裤管蹭过去.他顿一下,再排开人流,快步向我走来.

你好啊?

他叫出我的名字.他的声音也像是十多年前的声音.在峡谷,人们都这样彼此.从一个时代到另一个时代,这种声音没有钝哑,反而有了新的力量,音调略高一些,更加轻松、亲切.

我伸出手――出于自我保护,我会主动与不得不打交道的陌生男人握手,既拉开距离,又希望能把握住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没有这种复杂心思,他的手大,温暖,手心有些湿.

我轻了.这只手是半空里的一个挂钩,可以把我钓回峡谷.

他显然不喜欢握手的社交意味,只轻轻握了一下就抽开,拍拍我的肩,像长辈那样.许多男人,第一次见面,不管有没有勇气,总是会仔细打量你的表情,揣摩你想说的话,对照你的言行,再斟酌着对付你.他倒像家长,拉住我的手,带在他身后,转头观察街上往来的车辆,寻找安全的间隙领我到马路对面.

又是红灯,车流耀眼地驶过,在我们胸前的位置画一道刺目的海平线,没有一丝缝隙,我们根本插不进腿.他尽量把我的手往身后拉,用身体挡住我,不让滚热的气浪把我卷走.

我轻轻闭上眼睛.烈日之下,城市的声音轰轰然,像滚滚大江流,从胸前漫过头顶.

他拽我一把,我们瞬间上岸.一些榕树的气根,在头上飘动,像快活的钓钩,像一群群倒挂的蛇.

小姑娘,你平常都在哪里吃饭?

单位饭堂.

那我带你去个地方,吃点好东西.

嗯.

我跟他走过保存有唐宋街道的北京路,还悄悄在和路面拼接的大玻璃罩上踩了一下.我们去到一家以本地药膳闻名的小餐馆,里面全是青黑的明清风格家具.终于,江水被隔离在梦乡之外,耳畔静了下来,我们轻轻说话也可以彼此听见.

他专注地看我.

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找我干什么?我喝水,尽量装得自然.

我是金啊.别那么敌意.小姑娘,少喝点,我给你点了炖盅,花旗参炖乌鸡,滋阴养颜.你来了这地儿,就要喝这里的汤,脸上才不长痘痘.

我下意识地用手掌捂住脸颊,感觉到脸上的痘痘一片发烫.

在峡谷,你可没理过我.

那时你太小了嘛,所以记不住你,别怪我.唉,他看我的脸,不要不好意思,长痘痘是好事,我想长都长不出来了.你不去他的庆功宴吗?既然他邀请了你.

我不去.我已经说了,他是个大骗子,我不喝他的酒.

我们在江边大排档坐定,大盘田螺被端上来,里面有一种特别的调料,叫金不换,香味奇特.但是,这仍然掩盖不住金身上的陌生海岛气息.

哇,不吃鲍鱼龙虾,来陪我吃大排档.

对,陪你.

啤酒倒满,金又滔滔不绝地回忆刚刚过去的年代,那些人和事,痛快地喝酒.我迷恋在他的漫谈中回故乡的感觉.

我尤其喜欢金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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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称呼.姑娘姑娘姑娘,这才是峡谷男人和长辈们,对女孩子特有的亲切态度.姑娘姑娘你真美丽,孔雀飞来比一比,孔雀没有你漂亮,摘下羽毛送给你.

而在这城市人们的眼里,所有像我这种外地口音的女子,无非就是捞妹、二奶和鸡.

上次酒醉,金送我去医院打吊针,医生说是酒精过敏.醉过一次后,我怕酒了,闻到酒味就想呕吐.

金喝着,声音和表情出现了变化.我研究生毕业后准备去牛津大学,所有申请都通过了,但是等

他又吞下一杯啤酒,终于开始说自己了.

梅姐,你应该叫她梅姐,这个女人太厉害了,从我插队住在她家时,她就算计好,诓骗我,然后,捏住我的要害,把我死掐住!

我弱弱地问一句:什么要害?

女儿.

原来你是个有婚姻的人.我的声音暴露出内心的失望和脆弱.

女儿是我的命.不结婚她不准我考大学.大学毕业我想摆脱她,考上研.不把她和女儿办过来,不准我读.研毕业,她开始把我当挣钱机器.英国她不让去,那我就去西部吧.她去找市长,说我要抛弃她,还把女儿扔在大街上等

想不到你苦海无边.

姑娘姑娘,来,喝,大口喝,不要怕,你上次过敏,肯定是其他原因,不会是啤酒过敏,我没有听说过啤酒会过敏的,它是凉性的嘛,这里水热,容易长痘痘,啤酒就是最好的药方,放开喝!你别怕啊!我不会伤害你,我只会被女人伤害等

我突然觉得,话不能多,就算是男人,话多了,也会让人失去敬畏之心.

姑娘,怎么又沉默了?

你是个有妇之夫,却一再来找我.我咽下一口淡茶水,说出不该说的话.哀哀,你一定认识哀哀?

哀哀?

他借着酒力,哈哈笑起来.这个豹子一样的女人,我以为公牛们才知道她的名字.怎么,你也认识她?你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哦.

我突然恼怒起来:我猜得没错,你和她就是有一腿!

话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这可不像个乖姑娘哦.

谁是你的乖姑娘?

他恢复几分清醒,转移话题:你大概还不会吃田螺吧?我教你,先吸吮一下尾巴,再含住螺口猛吸――哧溜一下.哎,你气弱了嘛,得用力,哪里有吸不出的?要不要我帮你?我没病的.

他的手长长地伸过来.我大喊:你少来!

他怔住了.但只几秒钟就恢复了笑容.

哈哈!姑娘,你这样说话,好像阿朵啊.

阿朵?哪个阿朵?

哟哟,看你警惕的!说个人你就这么警惕!你这个星期是不是又去相亲了?说!

我很惊讶,他好像对我的行踪一清二楚.

不是等是等是有个同事介绍,我等

我既心虚,又难为情.我难以表达对这个城市陌生男人们的憎恨和厌恶、他们先用目光测量我的身高、肤色和身材丰满程度,接着了解我的经济状况、赚钱能力、管家和伺候男人的能力,在呷茶和吃蛋挞啃凤爪的忙碌时间里对我估价,贪婪、居高临下地审视等那种边客套边盘算如何迅速将生米煮成熟饭的微笑表情,刺伤我的心.

金看我两分钟,叫起来:哎呦呦,不高兴啦?吃菜吃菜.姑娘,我是为你好啊,好姑娘不愁嫁,你急什么呢?婚姻市场上的那些男人,要么是人口贩子,要么就是劫财劫色的混蛋,像你这个样子,还不被人家一口吃掉!我是担心你啊!来,多吃点,你太单薄了!你应该向阿朵学习,和男人甩开膀子喝酒,向男人撒娇.我好想看你撒娇的样子,告诉我,你会不会啊?

我迅速捏紧拳头,从桌子上抬起上半身:我当然不会!

哎哟哟,你看你,读书读坏了吧?把我当敌人了?放松一点,小姑娘,啊?

就算我还在读十九世纪的书,也不会为自己的教养难为情.

我突然有了一种讨伐他的劲头――

一碟田螺没吸干净,你就已经泄露了两个婚姻之外的秘密.快说,阿朵是谁?

阿朵是等

5

我想起来了.

有一次,峡谷里发生砍杀事件.温庭君刚分到报社工作不久,某天,在报社门口,两个少数民族汉子将他砍倒,其中一个将旁边他的女朋友一把扛在肩头,威风凛凛地离开.温庭君的女朋友,一个头发很黑肤色也很黑的女子,是那汉子的未婚妻.后来,她又逃出来了.温庭君将她带到彗星沙龙,她用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唱了一些音调奇怪的歌,男人们立刻疯狂起来,大叫阿朵阿朵.她满口脏话,抢男人的烟蒂,挤在他们身边,把长发撒在他们的肩上和腿上,全然不顾温庭君的感受.

长长的夜晚过去之后,女人们都不想提阿朵,但男人们都把她惦记.

那个给我录萨克斯风的乐手,是个帅男人,白天看不见他,晚上他无声地出现,酒吧下班后就来到沙龙里.他只用萨克斯管发声,是个彻底沉默的人.任凭众人喧哗,他如在无人之境,在幽暗的灯光里偶尔吐一串魔幻的烟圈.

零点以后,萨克斯风乐手精神焕发,开始演奏梦幻的背景曲.只要我们存在,音乐就一直存在.

那天晚上,苏默请大家喝茶,阿朵却一定要拉乐手离开,去苏默的书房.他那么高大,却被她硬拽过去了,可见男人多么乐于享受被动啊.

后来,红鼻子赵解释说,他们在书房里,虽然关了门,但她不过是给他看看手相而已.当时狮子头崔叫起来:你们没有感觉到房子在震动吗?苏默的书房里地震了啊!你们都想让她看手相吧?

我那时总有自己的心事,呈植物状态,仅仅记得阿朵的头发、皮肤、眼睛,有多么黑!也隐约记得男人们的嫉妒和骚动.金在不在,我没印象.

金终于承认,阿朵曾经是他的情人.

她是一把熊熊的火,哪个男人靠近她都会脱掉几层皮!他说.这个小狐狸精,梅姐恨死她了!

她影响了你的婚姻?

岂止!他心里的五味杂陈在脸上.如果不是她,我不会离开峡谷.如果不是她,我已经去了欧洲.如果不是她,我或许是在西部.如果不是为她,我怎么会流放到海岛!

是她?不是梅姐?

她才是真正的.

她勾引你的?

当然.你不知道,那小妖精有多么媚,那床上的功夫等一句话,她会让男人熊熊,无法离开她.

你得了便宜还扮演受害者?

小姑娘你说话真刻薄!

你和那个吹萨克斯管的哑巴一样,你们都是贪吃的儿马子,到头来还责怪说是一个弱女子毁了你们的人生!

唉!

你叹什么气?你们之间的关系,不就是一种古老的关系吗?

你看你看,真是刻薄!你这姑娘,看起来文静羞涩,怎么这么刻薄?都是读书读坏的啊!

可不是吗?

我心里的刻毒在冒泡.给我讲讲你和她,是怎么开始的!讲你们那些臭事,说吧,虽然我最讨厌听男女事情,说吧,你必须说!

别男女事情,爱情,好不好?我是爱她的.

看不出你是个爱情英雄.

姑娘你就是刻薄.好,我给你说.那时,她刚和多余离婚.多余知道吧?他们是一个民族的,她是他的童养媳.但是温庭君却不敢要她了,他的肩上还留着多余的刀痕.那时候,我读完研,工作了,但想辞掉工作去英国继续读书.梅姐还在峡谷,听说我要出国,发疯了,不让我见女儿.我只好妥协.但我不愿回家,总在沙龙里呆着.要命,沙龙里时刻都有阿朵.

我猜,她一定牵着你的手,要你跟她钻别人家的书房.

你怎么知道?鬼得很,是不是她告诉你的?她是当着很多人的面,拉着我的手,拉进书房里,关上门.其实她什么都没做,只是给我看手相而已.

然后你就等

姑娘,不许你这样对我说话.

我没说什么.我如果告诉你,你不是第一个被她拉进书房的人,你会恨我.但是,毫无疑问,在别人的书房,你们就有了那种古老的关系,对不对?

是.但不是在苏默的书房,是在等

在哪儿都一样,别说了,我不想听.

她是个自由的精灵,同时又是一个妩媚的妖精,她会让男人永远满足又永远不满足等

我说了,我不想听!

好好好,不和你说这些.你醉了吧?不会是又过敏吧?我送你回去,好好休息.

不,不要你送,我不想让同事和邻居看见你!

看见我怎么啦?我送你回家嘛,你瞧你,能走吗?能走我就不管你.可是你看你!

我又醉了.吐过之后,几乎虚脱.

我住的小区,是民企和国企一起开发的.国企老总卷款跑路,藏到国外,没弄清楚政府政策和法律的民企老总陷入永远没有结果的官司,二期工程烂尾,小区里总是阴森森的.

我在阳台上呆了一会,等那些去看往江里注自来水的人,他们的喧哗会减轻我的孤单.但是,他们好像再不会回来了,四周静寂,令人绝望.

半夜冻醒,好像回到了峡谷,空气里还有海岛的鱼腥味.光线微弱,孤独宁静.再看,暗蓝的朦胧里,父亲就坐在床侧,守护着我,手里似乎还拿着刚给我拭脸的毛巾,正是童年的情景.

爸爸?

嗯?

接下来,爸爸会说:醒来了?闺女?烧退了,不难受了吧?饿吗?想吃什么?

我是金,不是你爸爸,傻姑娘!

我吃惊地立刻坐起来:你?

是我.

你怎么进来的?梅姐知道吗?

她不知道.她以为我还在岛上呢.

我不想卷入你的家事.我得给梅姐打!

别,深更半夜,你疯了?唯恐天下不乱?

夜里的沉默,像梦一样.不过我格外清醒.

花花公子,给我说点什么?

那,我还是给你说阿朵吧,说来话长,你要不要听?

你爱说就说.

他拿走毛巾,又给我端来一杯热水,开始讲故事.

我读完研后,分配到旅游局,几年就从办公室主任做到局长.但是,阿朵像一只扳手伸向铁轨,我被她完全扭转了.我和她的事引起轩然大波,梅姐还过一次.

你好意思说!

我的婚姻,是梅姐设的局,我不甘心.有了阿朵后,我离开峡谷,摆脱梅姐的控制.每到周末我飞回峡谷,周五晚上去,在阿朵那儿呆到周一上午才回.那时机票比现在贵,我虽然是个局长,每月的工资也刚好够买八张机票.

情人是贪官的病因.

你不能这么说我,我没有小车,连一张的士票都没在局里报过.

但你疯了!

是疯了!

你不用养女儿吗?

女儿还小,峡谷消费不高.梅姐到处调查和跟踪我,告我的状.那个年代,作风问题是最大的问题,作风等同于流氓.之前1983年严打,抢一顶帽子都会被判死刑的.所以,我被免职了.阿朵缠着我,要跟我在一起.梅姐满城找我们,我们只好逃去海岛.海岛上管开发的主任,也是我的研究生同学,他帮忙把阿朵安排在海岛报社,还给她分了一套海景大房.每晚我们一起和海岛开发商打.

你们俩可快活了.

我已经快习惯你的刻薄了,姑娘.当时我这心里等不再是熊熊?

不是.因为,阿朵很快傍上那个开发商,叫我滚.

她叫你滚?

嗯.她不许我见她,破坏她和那秃头老板的关系,一看见我,就用她们民族的脏话骂我,叫我滚.

你滚了吗?

有一次,我在秃头的别墅外面坐了一夜,她就是不出来.她说再有下次,就放秃头的狼狗出来咬我等

你还写诗吗?

以前写了很多,都是给阿朵的.

她不要你了,你还呆在岛上干什么?

傻姑娘,你以为想回来就可以回来?

你那么多的同学,可以帮你回来啊.

后来,失业的人越来越多,要找一个位置多难等我那些同学,嘿,别提他们,一个个,垄断国企,省级机关,哪里不是他们把持?但是,都异化了,忙吃忙喝忙女人,财富,权力,一个个战斗,战斗!那个,谁谁谁,新闻办的,被判了十七年.还有报业集团的那个,判无期.他们太贪了.现在,他俩在里面一起办监狱报呢.我啊,是既想念他们,又痛恨他们.

你在岛上做什么?

不做什么,喝酒,下棋,吹海风.

6

轻的黑暗渐渐退却,重的现实即将横亘眼前.我眼见窗户渐渐亮起来,窗外楼房和树的轮廓,在浅蓝的黎明里显现出来.黑夜和宁静让金灵魂袒露,又一个白昼到来,他将回复什么德性?嬉皮?颓废?愤世嫉俗?归隐?

其实,你没必要给我说这么多,你的故事.如果我不了解你,只凭我对你的感觉来揣想你等恐怕那会好一些,对你,对我.

但是,我就想对你,老老实实地,说出一切.

嗯.

我很满意金的态度.那么,趁白昼还没有完全到来,我还可以再要求他等

我希望你的诚实更彻底一些.说说哀哀,你总不能回避这个名字吧?

哀哀?

他笑了.如果说阿朵是他生命中的灾难,哀哀应该是他旅途中的一顿佳肴,瞧,她的名字一出现在唇上,他的嘴就在微笑中弯曲了.

她是你的又一段婚外情吧?

没那么长.他说.

那是我当局长时的事情.哀哀从北方来,闯到我办公室,自荐要去我们的一个杂志做编辑.她是一个非常聪明,也非常有风情的女人.而且,那时候她还算苗条,挺有姿色.第一次见面,她就抓我的手肘,传递风情给我了.

她是想得到工作.

这是显然的.但仅仅是为工作,她不用这么过火.女人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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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0;东西,男人最清楚.我第一次带她出差,就是想试探一下,果然,入住宾馆的当晚,她就摸到我房间来了.一个如火如荼的女人!

她的火和阿朵的火,一样吗?

不一样.

你在犯男人都爱犯的错误?

我没说我犯错误,我没那么虚伪.

唉,男人和女人的又一个不同之处在于,女人捂死不露的东西,男人总是乐于披露,尤其爱炫耀自己的猎艳经历.

你继续说吧,我真的很想知道哀哀那张女皇帝的面孔后面,是怎么样的如火如荼!

金由衷地赞叹:那时候的哀哀,要多风情有多风情,要多优雅有多优雅!

我忍不住叫起来:你要见她吗?你真应该见见她,现在的她!

我这样说是很恶毒的,因为,现在的哀哀,肥胖,做作,衣着怪诞,每每穿上紧身裤让别人目光难堪.她面如满月,乳垂至腰,装出性饥渴、好男色的劲头,说话选词,扮知性女人的范,在各种饭局上谈论男人的野性和性感.如果有男人在场,她总会巧妙地用言语挑逗一下他们,假装无意地拍拍他们的腰、挽一下他们的臂.

如果哀哀只是咯咯叫唤的温柔母鸡,应该是件美好的事情,问题是,她不是.她对女下属,抑制不住地露出真面目,最喜欢那种狠打一耳光、再喂一颗糖的手段.在她的统治下,我和另外一些人,一直小心翼翼地生存.

女人的直觉是可怕的.我相信,就是某种直觉让我发现,哀哀对同性的恨源于对异性的怨.饥渴的她,一有机会就挑逗那些尚可以风流的老男人,偶尔,也照着矫健的男下属温柔地咬一口.

我邪恶地问金:她咬过你吗?

嘿嘿.金笑.过去我们都以为原生态生育能力强的女人性欲最强,其实,城市里的文化女人更强!

我呸!藏起你那些从哀哀那儿讨教的经验吧!你这个爱情上的腐败分子!

爱情上的腐败分子等新鲜.我还要向你招供:有一段时间,我和哀哀,每天早上上班前,她都先来我的办公室等

呸!狗男女!

姑娘你怎么骂人!

你们,太过分了!

哀哀让我大开眼界.

那她后来为什么要离开你?

火猛了就熄得快.再说,女人进入了理智之年,想又有机会了,她可以一夜之间就掘好坟墓,将之前的风流事掩盖.

对于哀哀,我终于有了一个武器――那就是金.

偶尔,我假装无意,在她面前提到金.她微微一笑,毫无表示.我失望,准备收招,她却又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金啊?想起来了,风流倜傥的大才子啊,他和我曾经算是同事啊!

不止吧?我笑.

嗯,他算是我的直接上司,我要经常向他汇报工作的.

有一次,某厅长来下属单位调研,当晚的饭局上,哀哀坐在厅长旁边,紧贴着他,还不时往他身上靠一靠.厅长估计心跳过速,加上酒的作用,很快脸孔通红.哀哀命令我们挨个向厅长敬酒.到我举杯前往,她故意将我晾在一边,右手跷成了兰花指,去捉厅长手里一支新烟卷.他很乐意将烟卷给她,又殷勤地为她重新点火.火光照亮哀哀干瘪的上唇,我突然看见,她丰腴的中原大脸不再白皙,有些发青,眼角密布鱼尾纹,索吻唇上一道道皱褶挤成堆,右边下垂的嘴角上,竟然有一条两厘米长的胡须!

小小黑须掠光浮影,暗地惊人.

是不是她精心经营的呢?装神的艺术家蓄长发,气功大师蓄胡须眉须,神秘生意人蓄鼻须耳须,风水先生蓄痣须等想来想去,我认定,哀哀自己并不知道这根须毛的存在.她这个年纪,不借助老花镜,应该已经看不清眼前镜像,对一己之容,用的是记忆,凭的是心情,使的是习惯.

那么,有人知道这根胡须的存在吗?如果她是有丈夫的,其丈夫老花?从不近身?或许注意到了,懒得告诉她?

厅长的秘书看厅长高兴,便不断称赞她资深的美丽和优雅.厅长是乐于游戏的人,笑眯眯地红酒一杯接一杯.

那根胡须令哀哀看起来像上年纪的鲶鱼,孤独又沧桑.岁月无情,鲶鱼它本来是有四对胡须的啊!

短暂的午休时间,我做了个梦,梦见哀哀用肥硕的鱼尾,拍打开那些往江里注自来水并撒漂的人群,来到我面前.看到我惊骇的样子,她笑了.

我知道,会行走的鱼和会飞的猫,会笑的鸟和会说话的狐狸,早就在这个城市里出现了!

但我还是很惊恐,因为它是哀哀.

我越恐怖,哀哀越温和.她对我说,鱼类的胡须,既不是年龄的标志,也不是性别的特征.鱼的胡须,是不分雌雄老幼的.它仅仅是触觉器官.我们长胡须,是因为我们属于视力不太好的底层鱼类,依靠触须在水底寻找并选择食物.胡须还能帮助我们感觉到猎物放出的微弱电流.我偶尔也会产生电流的啊,不过不会用在你身上.

哀哀刚说完,另一条鱼,一条英俊的大鱼――我知道他是金,他凑上来说:你大概没有见过鲟鱼,江里本来是有的,如今被那些追求GDP的人瞎折腾,已经没有了,只有和餐馆勾结的鱼贩子们还囤养着.鲟鱼从来都不用眼睛去觅食,只在浑浊的水里搅动胡须.我曾经就想做一只鲟鱼,但是,它那对小眼睛我不喜欢,而且,我也不喜欢用嘴唇去撬动水底的污泥,尽管人们一再宣传说污泥里有城市有大人物们的体垢等

我急忙对金说:你不要和她在一起,她玩弄你的!

金笑笑,猛一摆尾,朝出海口的方向,游走了.

鱼会笑吗?我看到过猫笑,一只草灰色的小母猫,蹲在我上班经过的路边,在等谁.我问它在等谁,它漂亮的大眼睛望着我,隐隐约约地笑了.但我没看见过鱼的笑容,它们眼神发直,从来不与人对视.即使离开了水,被蒸熟了摆上餐桌,它们依然目中无人.

奇怪,做完这个梦后,我对哀哀的戒备之心少了许多.每天上班听她的指令和训诫,瞥一眼她扑过粉的大脸,那根长胡须已经很少现形,我也少了许多难堪,能够迎接她的打量,不用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

金仍然不时来找我,满身鱼腥味.

我要看住你,别让你被这城里的臭男人骗了.他说.我们又在大排档吃海鲜,吃完,他买啤酒,回到我屋,坐在沙发里继续喝.酒瘾控制了他的喉咙和表情,他皮肤发亮,眼神散光.

我想尽办法赶他.你马上走,回家!我不想让人误会我是你小三!

你思想太复杂了,姑娘.你就把我当你叔叔吧,瞧我一大把年纪,又刚从海岛回来,你就忍心赶我?我不走了,就在你的地板上睡.阳台上也行.

你耍赖?那我给梅姐打,叫她来!

这一招吓坏了他.我走我走.他费力地站起来,又坐下.你让我缓缓酒劲,有力气走了我就走了.

我将厅门打开,门外吹来的热风直接喷到他脸上.然后我进卧房,锁上门.怕他肇事,我一直睡不踏实.半夜,听不到任何动静,我悄悄打开卧房门,看客厅里,空空的.他走了.

上班时间,接到一个陌生,一个底气十足的女人声音.

我是,你说.我小心地应答.

我是梅姐,想必你应该知道.对方开始说峡谷方言.

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找我,尽量少说话.

是这样,有天晚上,金喝醉了,一直胡说八道,胡言乱语,提到你的名字.我就在他手机里翻,翻到你的.

嗯.我听出她没什么恶意,悬着的心放下来.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的吗?

没什么.他很久很久没回家了,想见女儿,也是去女儿的大学,就是不回家.我不晓得他到底在哪里,你晓不晓得呢?

不晓得.我害怕惹麻烦,胆怯地回绝了她,挂掉了.

金如果不回家,会去什么地方呢?

有一个同样来自峡谷的人说,在江边的石椅子上看到一个人,很像他.

他会在那儿过夜的,我相信.

7

又是周末.

城里的人们从周一开始,“反对核污染还我绿色家园”.他们将红色的横幅挂在市政府前的广场上.到周五,还是没有得到政府是否取消核原料项目的确切消息.黄昏开始,人群逐渐聚集在大江的出海口处,那儿有一艘罕见的大船,可以载他们离开.

我爬上一座花岗岩山头上,看他们面无表情地排队上船,迈着石头一般沉的步子整齐踏上甲板,离去.全世界只剩下花岗岩和海水.

我受不了那种冰冷和寂寞,回小屋.小屋里充满了紫玫瑰色的空气,空虚得像城外无边无际的夜色.

我又开始听那张CD,那个从峡谷录来的萨克斯风音乐.

金曾经叫我不要再听,因为每次我都会在萨克斯风中泪流满面.

我大概是凌晨才入睡的.第二天上午醒来时,已经嗅到邻居做周末午饭的香味.

响,是个颇有控制的陌生女声:我是阿朵.

阿朵!我听到了她普通话里带的少数民族口音.

阿朵?你在哪里?峡谷?海岛?

阿朵改用峡谷方言――那更接近她的民族语言:我就在城里,离你不远.

你来了这里?来我家玩吧,我住在等

你家,我就不去了.我在峡谷办事处的饭店,想请你吃饭,你一定要来啊.你现在就来,必须来,有你熟人呢.阿朵在放下之前还咯咯笑了一阵,笑声里有我琢磨不出的意味.

我从来都不愿见陌生人的,这些年,从峡谷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全是陌生人.谁啊?你说是谁?

阿朵不许我犹豫:来就知道了,赶快来,阿朵的包间!哀哀很想念你,她都快不顾一切了.

哀哀是个好女人.

金对哀哀的赞美又激起我的恶意:你肯定没见过她的鲶鱼胡须吧?

什么胡须?

鲶鱼胡须.你真该来看看她,你的鲶鱼女人!

姑娘等

我缓缓劲:对不起,其实,我不该这样说她,我太小心眼了.你真的不想见见她吗?

不想,一点都不想.

你真的再不想回城里了吗?

这个城市,我太熟悉了.当年我考到这个城市读研的时候,那个CBD商圈还是一片菜地.如今,人人都想钱想得发疯,不知道他们会疯到什么时候.我在这里很好啊,孤岛上.听说要搞开发,建别墅,那会很不妙.不过,只要这里安宁一天,我就享受一天吧.

阿朵呢?她和你一起在海岛吧?

也不用提她,她有她的生活.

她如今是秃头岛主夫人了吧?

姑娘,不说别人,就说我们自己,好吗?你不知道,我曾经是多么心痛你,多么爱你!

爱?呵呵,你说你爱我?一个男人一生到底要经历多少女人?哀哀,阿朵,她们都把你烧成灰烬了,你还能爱?

你这么说,我很难过等

我哭起来.可是,你为什么说消失就消失了啊?比海水退潮还快!我一直相信他们的话,以为你死了等这么多年,你怎么样,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和梅姐的婚姻,还存在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说你爱我,我就要问.

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我难道没有爱的权利吗?我还是一张白纸呢,一尘不染的白纸.我一直想冒险,你却无形中一直约束着我.你凭什么呀?

不凭什么,我就是想保护你,因为这些人太脏了,我怕他们污染了你.

那么你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哦.知道我比你大多少啊?

你没到一百岁吧?

当然,还只有杨振宁一半大.

就是嘛.

姑娘,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等

原来你是逃避.用得着演那么大的戏吗?又是,又是梅姐等

不是演戏,我身上半尺长的刀疤有好几条,像鱿鱼须.大家都以为我被那些人捅死了.我的确死了,120急救车都放弃了抢救.我是在殡仪馆活过来的.

天哪!是阿朵的那个秃头老板干的吗?

是谁干的已经不重要了.不说了,姑娘.无论如何,我都是最爱你的,你要相信.

我所有的矜持全部崩溃,大声哭喊:我们,我们没有机会了吗?来不及了吗?你说呀!说呀!

我不说了,好姑娘,你好好的,别随便嫁,要嫁就嫁个好人.我不好,真的不好.

你像我的亲人,我就你这么一个亲人.

不会的,姑娘,时间会改变一切.再说,你以为你可以拯救我啊?算了吧,我们的时代过去了,物质和铺天盖地,这个时代,大家都在拉着手下坠,谁也拯救不了谁.读书人已经被人看不起了,你还是要读书,彗星诗社的人都还在坚持,你也要坚持.我堕落了,人人都责怪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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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把赚钱的机会却不去赚钱,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我整天喝酒、下棋.人生就剩这点乐事了.你尽管骂我蔑视我背弃我,像她们一样.算了吧,你还是个小姑娘,永远是我心里的小姑娘.不说了,我手机没电了,得回去充电.

我等了大约二十分钟,估计他已经开车回到宿舍,手机接上电源了,又打过去.

喂?

是一个陌生、稚嫩的女声.

金在吗?我找他.

你是谁啊?你找他什么事啊?

小女孩的声音,十分戒备,外省口音,是刚到海岛打工的吧?

我说出了我的名字.

小女孩突然很不友好:是你啊?你不要再给他打!

你是谁?“80后”还是“90后”?为什么不准我给他打?

她没回答.我听见那边,他们开始争夺.他在哄她(我多么熟悉这种慈祥、充满怜爱的口吻):宝贝你不要捣乱,让我接,她就是一老朋友.小女孩说:我就不准你接她的,不准你老想着她,不准你找她!

一阵杂乱的声音之后,关机了.我猜是摔掉了电池.

我一直等到零点.

零点,万物更新的时辰!闭上眼睛,海岛仿佛已经在黑暗里消失,海水漫过我们,漫过所有时光,填满我们身体中灵魂中那些密密麻麻的空洞.

我继续打金的,相信他一定会重新开机.

接通,但马上被挂掉了.随后,一条短信发到我手机上:他是我男人,不许你再找他!

海水侵蚀的夜晚,再也不会有结实的好梦.就算我没有认为他一文不值,也没用.他不需要拯救,不再要如火如荼的爱,他要的是历史的空白,心境的无尘,远离喧嚣的归隐,最后像一块千疮百孔的礁石,被时光遗忘.

整夜,我眼前总是出现粉红的鱿鱼须在摆动,那是他身上的刀伤.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很多蜕变了,他为什么偏偏与众人的追求背道而驰呢?

我整夜伫立在酒店宽阔的阳台上,望黑暗的海水,听潮汐的阵阵叹息.大海在夜里涨潮,海岛离大陆越来越远,一直退向大海的边缘、黑暗的深处,退到另一个宇宙.

想狠狠地痛骂一句:你这个身体上的腐败分子!

没机会,那边永远关机了.

责任编辑朱亚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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