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为何要驱逐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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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世纪英国的菲利普锡德尼在他的著作《为诗辩护》中,曾对先哲柏拉图下过一个著名的论断：“任何好好研究柏拉图的人都会发现,虽然他的作品内容和力量是哲学的,它们的外表和美丽却最为依靠诗.”在文艺复兴的背景下,锡德尼为诗辩护,自然免不了到希腊罗马的故纸中去征引,不过他将柏拉图的思想冠以诗的外表,无意中成了一种针锋相对的辩驳,因为有史以来,对诗的最有力指摘恰恰来自于哲学家柏拉图,他要把诗（人）驱逐出他所期许的完美城邦――理想国.

我们来看看柏拉图为何如此反感诗人.在《理想国》第十卷的论述中,这点体现得最为明显和充分.在这一卷的对话中,主要涉及“摹仿”的问题和以此发散出的“诗人的罪状”问题.柏拉图通过苏格拉底之口道出：哲学与诗之纷争由来已久；并认为“把诗人捉住,把他和画家放在并排”（驱逐）是理所应当的.关于这个观点的辨析,在对《理想国》的阅读和理解中非常重要,甚至有学者认为,如何看待这卷谈到的诗哲之争及搞清楚驱逐诗人做法的真正意图,是进入柏拉图整个思想迷宫的重要入口.

柏拉图借苏格拉底和格劳孔的对话,罗列了出诗人和画家的几条罪状：一、他们是摹仿者,得到的是影像而不是真理、理念；二、他们的作品对于真理而言并无多大价值；三、他们们倾向于逢迎并培养人性中低劣的部分,摧残理性的部分.在柏拉图看来,在这个基于德性、知识和真理的完美城邦中,理性是绝对尊崇的、第一位的,而诗、画等艺术是引起快感、惹人堕落的感性之物.这“诗的本质”――用柏拉图的话来说――导致“理性使我们不得不驱逐她”.换句话说,一切不利于建设理想国的意识形态和精神样式,是不受欢迎的,而诗（人）就属于这种不利于建设理想城邦的样式.这就是柏拉图要将诗人逐出理想国的最简洁的逻辑概括.

不过,问题并不是我们眼见的那么单纯.在《理想国》前九卷大量探讨了“何为正义与善”“什么是世事的道理”“一个理想的城邦应该是什么样子”等话题之后,柏拉图在面对自理想国中驱逐诗人方面,其实也是充满了不少互相矛盾的说法的：他要将诗人逐出理想国,却又说“除掉颂神的和赞美好人的诗歌以外,不准一切诗歌闯入国境” ；他认为诗和画惹人堕落,却又倡导“我们一向对于身体用体育,对于心灵用音乐”（来教育人）,并不排斥属于感性领域的音乐对于人的塑造作用；更为关键的是,柏拉图本人除《苏格拉底的申辩》外的全部哲学著作都是用对话体写成的,是用他同时代人在戏剧或文学作品领域所用的方式写就的――他在用“敌人”的武器来反对“敌人”.该如何理解这几重矛盾呢?

上述矛盾明确显示了这样一个事实：柏拉图谴责诗与诗人,却也在《理想国》中直接间接地为其进行辩护.他为诗的辩护之所以能成立,在于他将诗分为了三种：一种是良莠不齐、几近匠作的摹仿诗,这是柏拉图最为斥责的种类；第二种是在神启下作的诗,属于迷狂及神灵附体时的产物,这类诗与柏氏自身的“迷狂说”一脉相承；第三种是柏拉图最为推崇的哲理诗,它们并非一般意义上带有感性色彩的文学作品,而是具有诗学品质的哲学对话（这就能解释,为何他会用“敌人”的武器反对“敌人”,因为前后两个“敌人”并非一人）.《理想国》中的几个著名类比,如日喻和洞穴隐喻,大概就属于这类“哲理诗”.所以,解读柏拉图对诗人下达的驱逐令,最为关键的是明确他对诗人这个类型内部的区分,明了了这重区分,我们就能知道,他驱逐某类诗人、容纳另一类诗人,背后都是基于对理想城邦的设定,有利于它的受到欢迎,不利于这项城邦蓝图的,就要受到驱逐.

另外,有学者甚至认为,要驱逐“摹仿诗人”的柏拉图,恰恰是一位将希腊各种诗艺集于一身的诗人,他的诸多对话录,都可以视为诗和戏剧,并且也是一种摹仿性质的戏剧,它们模仿的对象,就是行动中的哲学生活本身.哲人苏格拉底是戏剧的主角,他所思考、谈论和践行的哲学生活,就是这幕戏剧的情节――这也给我们再次提示了“哲学”的内涵,它不仅关乎言辞、观念和体系,还关乎行动与生活方式.诗与哲学之争,正在这里合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