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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之内,家里一连走了两
位老人.奶奶和姥姥,两个持家
的老太太走了,留下两个老头儿.
爷爷过着时而清楚时而糊涂的日
子,清楚的时候躺在床上看看电
视,糊涂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和护
工发飙.姥爷则在家里呆着,什
么时候看他,都是靠着床头坐着,
读书看报.女人走了,家里便没
了声息.
爷爷和奶奶争吵了一辈子.
指腹为婚,青梅竹马,两家人早
早相识.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走到
一起,到了晚年,仍然在争吵,
仿佛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就是为了
争执.一个东风一个西风,在相
互争论和压倒的过程中不断交融,
他们一辈子只有这一种相处的模
式.
两个老人对着争吵了一辈子,
也对着吸了一辈子烟.爷爷早早
就出现了脑血栓的症状,七十多
岁的时候已经行走不便.奶奶坚
持要住养老院,两个人在养老院
里住着一个单间.八十三岁那年
奶奶觉得身体不适,跟我说冬天
怎么那么难过,一出门就觉得有
一口凉气顶在胸口,憋得喘不过
气来.家里人带着奶奶就医,医
生说得很婉转,疑似癌症,很像
肺癌.
八十几岁的年纪已经无法承
受各种检查,化疗放疗也相当于
催命.医生建议保守治疗,实际
上就是回去养着,不舒服了就输
输液.儿女们没敢给奶奶捅破窗
户纸,但是话里话外要透露给爷
爷,大家想着奶奶的日子不多了,
在最后的日子里老两口能相互扶
持,将就点、包容点,就别再吵
了.可事与愿违,每每我们去探
望,不是听到爷爷的牢骚就是奶
奶的抱怨.去世前的端午节,我
拎了一个果篮去看老两口.前脚
走了,后脚爷爷就将果篮送了人.
等家里人再去,奶奶委屈地眼泪
一把一把,说着：“我孙女大老远
给我送个果篮来,没等我吃一口,
就叫他送人了等”
等话传到我这里,我再想带
个果篮过去,奶奶已经住院,吃
不下东西了.冬天诊断是肺癌,
大夫说大概半年,奶奶就真的没
走出夏天.去殡仪馆火化的那天,
儿孙辈齐齐落泪,爷爷没有去,
回来后看见儿女,也不由得哭了
一场.但他的生活仍旧继续,只
不过,争吵的对象换成了护工.
奶奶是在一瞬间走的,躺在
床上,刚刚吃完午饭,就那么一
眨眼,人就没了气息.比起奶奶
没有痛苦地离世,姥姥走的要遭
罪得多.开始以为是胆结石,到
了医院大夫想用管子探进身体查
查究竟,可是管子还没塞进去,
姥姥已经疼得几近昏迷.最有可
能的就是肿瘤,但是到底长在了
哪,是否扩散,都无从得知.
姥姥也年过八十,和姥爷结
合也是媒妁之言.年轻时候的姥
姥清秀漂亮,难得的是利索能干,
做一手好针线.每次看到评剧《花
为媒》,我都不禁想起姥姥,年
轻时代的姥姥就应该是张五可一
样的女子,某个春日,姥姥在家
里和几个妹妹坐在窗根儿下绣花,
一个老妇人掀开门帘儿进来,细
细端详她,随后说了几句家常话
儿就走了.没几天,姥姥就坐着
轿子和姥爷成了亲.进了家门才
知道,那日来串门的就是姥爷的
母亲.只一眼,就注定了姥姥的
一辈子.
姥爷本分厚道,成亲之前听
娘的,拜堂之后就听姥姥的.这
一辈子,姥姥指东,姥爷不敢往西.
姥姥性子急,姥爷说话都没大声.
平常老听见姥姥数落姥爷这个做
得不好,那里又做得不对,姥爷
非但不反驳不生气,还笑呵呵地
过来在姥姥身上揉捏捶打.姥姥
一边享受着VIP的按摩待遇,一
边继续发表言论,而屋子里、大
门外,是一众儿孙的欢声笑语.
我们孙辈六个,小时候无一
例外地都爱去姥姥家.无论谁来,
桌子上全是好吃的；如果没事先
通知,冷不丁地来了,准是我们
前脚进来姥爷后脚出去,手里攥
着姥姥给的钱,奉命给我们带回
来各种零食果品.在家里不能干
的,在姥姥家都可以,没人会骂
我们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更没
人追着屁股后面催我们写作业,
有姥姥在,姥姥家就是解放区.
姥姥对我们包容得没有底线,
对姥爷可是严格要求了一辈子.人
人都说姥爷心灵手巧,困难时期姥
爷撒网捕鱼,上班的时候,姥爷电
气焊全灵.家里人所有的自行车都
归姥爷修理.每次暑假我骑着自行
车来姥姥家玩,进门第一件事就是
把车交给姥爷,等走的时候一定是
锃光瓦亮,车胎鼓鼓.
可这些手艺到了姥姥眼里就
全能瞧出毛病,一点儿小瑕疵都
落不下.有时候我们跟姥爷开玩
笑,说新中国都成立这么多年了,
您怎么就不反抗啊！姥爷呵呵乐
着,还是那样,姥姥一边数落姥爷,
一边享受按摩,一辈子不改样.
都是蒙着盖头嫁进来,奶奶
一辈子给过自己无数“如果”.
她很认真地想过,如果没嫁给爷
爷会是怎样.但是姥姥却从没有
过这样的念想.刚成亲没多久,
四野结束了辽沈战役,国民党惶
惶如丧家之犬.一天夜里,姥爷 被破门而入的保长抓走,送进国
民党的队伍当了壮丁.姥爷走了,
留下姥姥和姥姥的婆婆.即便是
在生死未卜的那个时候,姥姥也
没想过“如果”.一根看不见的
丝线,拴着两个人.这边的女人
恪守妇道地等着,那边的男人懵
懂地走着.在张家口,姥爷跟随
的国民党军队遭遇了解放军,姥
爷得以拿到几块银元返回家中.
回家的路上,姥爷设想到了
最坏的结局,但是进了门,姥爷
依然看到了完整的家.就为了这
几个月的坚守,姥爷心甘情愿地
被姥姥一辈子数落.
姥姥在弥留的时候很痛苦,
一连七八天进不下水米,最后三四
天已经昏迷,但是身体的痛楚始
终缠绕着她.儿女们天天守在病
房,姥爷也在,谁劝都不走.医
院破天荒地允许姥爷留宿,一间
双人病房里,姥姥在洒满阳光的
病床上昏迷,旁边靠着姥爷
的手杖.我们每个人走进病房前
都要做深呼吸,生怕自己的哀伤
会感染姥爷.可是姥爷眼神平和,
只是紧紧拉着姥姥的手,不停地
在姥姥耳边重复着一句话：“你
走,我也跟你走等”儿女们将
姥爷强行送回家去,第二天凌晨,
一直晴好的天空突然打了一个焦
雷,姥爷立刻拨通了守在医院里
舅舅的,平静地问：“你妈走
了吧”而那一瞬,正是姥姥离
去的时间.
姥姥离世之后,从前每个周
末都进行的牌局再也没人打了.
儿女们还是天天有人去,看望姥
爷,陪着他,怕他寂寞、伤心.
原来姥姥张罗的事儿都没人张罗
了,甭管谁去,都是几个姨姨轮
着做饭,收拾屋子.姥姥走后的
第一个周末,我们强颜欢笑地陪
姥爷说了会儿话,告辞出来,姥
爷神色凄凉,拉着我们说：“当家
的不在,让你们受委屈了等”
如果你爱一个人,一定要走
在他前面,不然你将如何面对失
去爱人的分分秒秒如果你恨一
个人,也要走在他前面,就让他
的余生在寥寞、想念和无息中残
度.
(摘自《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