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观与微观的艺术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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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卡地亚当代艺术中心正在举办一场特殊的展览,雕塑家荣·穆克（Ron Mueck）的超现实主义雕塑.每个看起来都像是真人模型,只是不是超巨型,就是特别微缩.进入展厅一楼,就只有一座雕塑：躺在沙滩上、正在伞下乘凉的一对老夫妇,你马上就被带入了夏天外出度假的氛围.不论是仰视刚出生的、长达5米的“巨婴”, 或是俯视侧躺在一张床上、正相互依偎着的一对夫妇,仿佛见到了约翰·列侬与小野洋子,错愕的感觉油然而生,这一切只应该发生在电影中.

乍看到这些雕塑时,最震撼的还在于它太过真实,不仅比例完美,每个细节无可挑剔,甚至连那些常人难以注意到的地方都有着细致的刻画.巨婴的身上还连着脐带,哭得青筋凸起,浑身血肉模糊,羊水没擦干净,还裹着一层厚厚的胎脂；那对沙滩上的老夫妇的皱纹、黑斑、下垂松弛的肌肉以及灰白的头发,丝毫不加掩饰.

“重生婴儿”是近年来欧美越来越风靡的一种游戏,通过粘土翻铸先制造硅胶模型、随后植入眼球片、马海毛制成的头发、画出皮肤细节,最终绘制出栩栩如生的婴儿.这些婴儿的诞生是为了安抚那些意外失去孩子的母亲,或是帮助养老院里的老人们找回快乐.但当穆克玩起了“重生”,被活灵活现还原的不仅有婴儿,还有拄着双拐的老年人、蜷缩在角落的巨人、蹲在地上的孩子、躺在床上的女子等等.被“重生”的雕塑有的高达3层楼,我们不及他们的膝盖,有的袖珍到可以被放置在案台上,需要走上前去才能亲近.一瞬间,我们都被定格在了另一个超现实的世界——你可以是“豌豆公主”,也可以是“史莱克”；我们是巨人面前的侏儒,也是侏儒前的巨人.

尺度的收缩自如和视角的起伏变化,都是他艺术重构时的亮点.更加毫无疑问的是,穆克的拟真能力极其惊人,在粘土铸模的阶段,他就能够精确把握人体的比例,然后就是日复一日地对细节进行修改,任何一点泥土的多余或是缺少,都会让人物仿真看起来不够完美.但一旦经过他的手,没有生命力的粘土,在揉捏间突然有了灵性,被注入了灵魂.甚至,你在参观时都会不由自主地退缩回去,想保持一些距离；或是想走上前去,亲手触摸他们的肌肤.以至于观众们都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王尔德的那句名言“除了我的天才,我没什么好申报的”.

穆克的作品和美国超现实主义雕塑家杜安·汉森的很相似,把日常生活场景放入艺术中.但不同的是,汉森的雕塑更像是照片的3D版,而穆克不仅追求逼真,更有着对人与人之间情感的细腻观察.穆克能在看似极为平凡的人物刻画中,捕捉到充满戏剧的张力的一刻,而这样的张力在观者的审视下充满了叙事和想象空间.例如作品《小夫妻》里,看似普通的一对情侣,直到走到两人背后,才看出他们牵手的方式很特殊,男生紧抓着女生下臂,而女生手掌紧握扭曲,像是两人正起着冲突.《购物归来的女人》满脸写着被日常琐事压垮的疲倦,双手提着沉重的购物袋,但大衣中裹着的婴儿望着母亲的稚嫩脸庞,把母亲的疲惫化为甜蜜的负担.《伞下的夫妇》也相互依偎着,恩爱不减.这3件首度在欧洲亮相的作品,都体现了两个生命之间复杂又微妙的联系.

为了这次在巴黎的展览,穆克准备了整整2年,在工作室里“闭关”了700多天.他创作时是个沉闷的人,几乎从不说话.陪伴他身边的,是一台老式的收音机,放着谈话类的节目,而窗外飘进来的是伦敦北部工业区的各种喧嚣：呼啸而过的警车的警报声,巴士停靠站时开门、关门的液压声,还有人行道上跳街舞的年轻人,这些嘈杂反而烘托出小工作室的静谧.虽然他的作品常常尺寸巨大,但都是在一间仓库般简陋、不足100平方米的工作室里完成.在他的工作室里驻足也需要不同寻常的勇气,或许一不留神你就会被脚下的人头骨模型绊倒——他从不使用真人做模特.

穆克不喜欢接受采访,不喜欢讲他的最新作品,更不喜欢谈论他作品的影响力,只让作品代他自己发声.就连他提供给大家看的作者形象照,也不是由照相机拍摄而成,而是他亲手创造的一个头像雕塑,并作为这次展览的一部分展出.雕塑中的他,满脸胡子拉碴,却像个孩子似的散发着甜美的气息,安静地睡着了.而光他脸上的胡渣,就被植入了数万根马海毛.

观众们对他的作品谈论得头头是道.看他的展览丝毫没有负担,每个人都“看得懂”,都有自己的解读.常有观众盯着一件作品一看就是半个小时,似乎在和这些巨人或侏儒进行对话.展厅写着“严禁拍照”的标示,但忍不住偷偷掏出相机的总不止一两个,这在习惯遵守礼仪的欧洲观众中并不多见.穆克的作品散发着“波普艺术”的通俗和亲民,也因此获得了商业上的巨大成功.

尽管穆克没有接受过科班教育,但一直与艺术有着不解之缘.他早先在澳大利亚电视台的少儿节目中为孩子们创作玩偶,1986年移居洛杉矶后又投入电影创作,参与制作电影道具.定居伦敦后,还加入过《芝麻街》的创作团队,身份是模型制作专家.这段职业生涯中的穆克更像一位“工艺美术大师”,但直到1996年,他的纪念自己父亲的作品《长眠的父亲》获得伦敦皇家艺术协会知名收藏家的荣誉提名,他才真正转型成为一名“艺术家”.随着作品的不断丰富,2000年时受邀在伦敦国家画廊举办了第一次个人作品展,后来又走向海外,在悉尼当代艺术博物馆、美国赫什霍恩博物馆、纽约布鲁克林博物馆、巴黎卡地亚艺术中心等世界知名当代艺术博物馆办展,并为公众所关注和追捧.

穆克的作品中最惊人之处,或许在于提出了一种艺术的“巨观”与“微观”,提供了一种尺度上的艺术惊奇,逼着我们去审视尺度的伸缩.是因为参照物的变化,而让我们错判了外形尺度,这是否恰恰是我们内心对人、对事判断不平等的根源?

穆克尤其喜欢刻画充满缺陷的普通人,人物表情也多是呆滞、孤寂、忧郁、思索与惊恐.观看穆克作品的同时,其实也是一种自我观照,类似“存在主义”式的对未来的悲观否定,却又强烈存在的“当下”本质,常能触发人性深沉的悸动.严格来说,他的作品并没有观念上的创新,但回归到人类最初始的提问和艺术技巧,回溯到杜尚之前的艺术家对人性和情感的细腻揣摩.这一点使得穆克在当代艺术家中卓尔不群.在一旁观察他工作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一种错觉,原来雕塑大师罗丹还活着,他从巴黎移居到了伦敦. 记者：你如何去把握人物的尺寸该有多大,或者该有多小?

穆克：只有一个原则,我从来不制作真人尺寸的人物造型,因为这在生活中到处可见,让人毫无兴趣.人们希望去留意的是,他们认为很难遇上的“非正常”事物.不管是我想象的一幅场景,或是回眸时瞥见的一个动作,我都想从这些出发,给人不可思议的感觉.

记者：当观众一进入展厅,都会被你的《巨人》吓到,不敢靠近上前.这是作品希望达到的效果吗?

穆克：一开始他并没有现在看起来那么大.我雕塑了另外一件作品——包裹在毛毯里的男子,非常迷你的一件作品.一般而言真人模特很难长时间保持我作品中所要求的张力,但当我担任英国国家画廊驻场艺术家时,一堂面对公众的人体写生课激发了我的灵感,我想抛开原来的参考物,找了个模特,他在我工作室里待了3个小时,一丝不挂,但怎么也无法用“传统的”雕塑动作满足我的要求,这让我也非常沮丧.就在他缓慢蹲下、坐在那个角落沮丧地撑住脑袋的时候,我突然找到了灵感,这正是我要的放松的表情和姿态.

记者：制作这样一件大作品经历了哪些步骤? 穆克：我先用粘土做了个1英尺高的小模型,然后思考最终适合他的尺寸.一旦决定之后,我先抓拍出一些角度的照片,然后用它去塑造最后的成品——高达3米的雕塑.需要对作品进行反复拍照,这样能看出用肉眼无法看到的瑕疵.雕塑的肢体形态和表情是在粘土模型中逐渐添加、修改完成的.粘土模型需要足够细腻,因为在此之后的硅胶模子能够记录皱纹等所有的微小细节.开始时硅胶被涂抹到粘土模型上,接着是一层玻璃纤维和树脂,最后在模子外面搭建木头支架.数小时后,等硅胶完全定型,里面包裹的粘土模型被打碎、分离并清洗干净,雕塑的“阴模”就完成了.然后从模子的内部开始着色,很厚的一层树脂颜料被用来描述皮肤、关节、指甲、手指等细节,再填充一层玻璃纤维,接着再涂一层树脂颜料,以使雕塑的皮肤通透而有层次感.然后在模子里填充玻璃纤维,构成雕塑的主体.雕塑的头部需单独用硅胶制造,因为硅胶更便于描述细节,质地较软可以种植毛发.玻璃纤维的身体较硬,毛发只能用胶水粘贴.等一天之后,硅胶完全定型,打开模子,就可以展示雕塑的身体了.

记者：怎么样才能做到雕塑上色后看起来像真人?

穆克：要把硅胶的头部和玻璃纤维的身体连在一起,并用丙烯覆盖连接部.除此之外,丙烯被用来描述雕塑最终的细节,就像画“重生婴儿”那样,比如皮肤上的褶皱、痣、毛囊、血管等.在处理关节皱折时,我会不时举起我自己的手或脚观察,反复地拿海绵、毛笔抹拭表面,或者戴着放大镜头罩、拉近工作灯照亮局部.这个工作就像外科医生那样,需要小心去处理每个细节,就连眼珠里的毛细血管和虹膜颜色,都需要非常小心,否则一个细节就会毁了整件作品.

记者：最艰巨的挑战是什么?

穆克：最繁重的工作就是把毛发一根根地嫁接到雕塑的皮肤上.每根头发都需要截取上等马海毛的片段,然后手工植入,光完成植发这个工作就需要几个星期的时间.

记者：从制作到完成,一件作品需要多久的时间?

穆克：制作《巨人》我用了4周时间,但《依偎着的夫妇》就花去了3个月.我从事艺术创作以来的十几年时间里,一共只创作了不到40件作品,因为我需要用大量时间去换取那些惊人、逼真的细节.虽然雕塑也可以机械化生产了,借助计算机科技去复制、去完成雕刻,但是依然无法代替手工的“人性化”,必须靠手去修改每个细节,细节决定看起来能有多真实.

记者：我们很好奇你和你的作品之间的关系,你把他们视为人类,或是模特?

穆克：我没有把他们看作模特,一方面我想创造自己所理解的存在,另一方面他们是我创作的对象.他们不是鲜活的生命,但当你站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又多么盼望他们是真实的存在.我有一份小小的野心,只有让你感到他们也是生命时,我才会感到内心真正的满足.

记者：有人说,看你的作品会感到一种不舒服,你怎么看?

穆克：每个观众都有他们自己所理解的感受.作为艺术家,我的职责是让观众做出反应.和看到抽象的东西不太一样的是,人们会用不同的方式去回应一件具象的作品.可能是同情、怜悯或是猜疑、不解,更多是陷入沉思和分析中,乃至产生抵抗的情绪.我想引用这么一句话：设计让人舒服,艺术让人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