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时代更需要深度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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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新媒体的兴起,传统媒体日渐式微.深度新闻,这颗曾经镶嵌在“无冕之王”王冠上最为璀璨的明珠,似乎也成了明日黄花.不过,2014年几则关于媒体招聘深度新闻记者的广告又将新闻热点聚集到这颗灰暗的“明珠”上了:2014年12月11日,羊城晚报万元底薪聘深度记者,9月17日,网易科技招聘调查记者(网易还曾在2008年6月招聘深度报道栏目编辑),8月4日,腾讯网科技频道招聘全职深度报道人员等

深度新闻在当今网络时代遭遇始料不及的尴尬――在信息传播如此多元的社会语境中,深度新闻如何寻找自己的定位或坐标?笔者认为,网络时代更需要深度新闻,但与过去形成鲜明差异的是,网络时代需要的是具备理性精神和科学生产方式的深度新闻.

深度新闻被“神性化”或“污名化”


当前受众(包括新闻人)对深度新闻有“神性化”与“污名化”的两种极端倾向.

有的人认为,深度新闻天生带有正义的色彩,可以和正义、专业、真相、权威画等号.深度新闻一定是好新闻,深度新闻代表深度思考,是形成媒体权威的重要力量.但是,另外有人认为,在中国当代情境中,深度新闻不是真正的新闻,它很容易受到政治和商业的双重影响,专业性严重不够,是“草根记者”的个人表演,文本陷入故事化,水分多,干货少.2014年3月马航客机MH370失联事件发生后,有媒体人在评价中国媒体对于国际事件欠缺深度报道能力时称:“中国真正的调查记者不超过50人,大家都在抄来抄去.”

中国深度新闻的兴起与发展有着鲜明的社会烙印.上个世纪90年代后期,一批呈现社会问题的深度调查报道不断涌现在媒体版面中,这些新闻故事为读者呈现了过往中国新闻报道中极其鲜见的、关于社会各个层面的负面信息.那个时期,也正是中国开启市场化经济转型的时期,这些调查报道,正如微服私访的“清官”,为中国改革者们提供了一个恰当的监督窗口,并以具体的社会问题事件为索引,对那些滞后于社会发展的地方政府治理进行了某种程度的干预.时代使然,中国深度新闻被赋予了某种超出新闻报道常规而又符合普通公众预期的政治能量,这种超人的能量反过来又更快地为媒体塑造了直观的公信力.这种互动使深度新闻有了“神性”标签.

“神性”标签让某些新闻工作者高估深度新闻的政治作用.也就是说,深度新闻揭露社会的负面以警戒众生,但是,这种作用实际上是新闻报道的“中国式的非企及的社会后果”,是由中国当代的现实条件而催生的,尽管从结果来看,某些优秀的深度新闻甚至起到了补充地方政府执政能力的功能,但是,深度新闻仍然不可能成为社会治理的常规手段甚至替度.这样的“神性”色彩,使深度新闻过多地重视意识形态的呈现,忽略了深度新闻作为新闻本体的客观性和真实性.

“污名化”的倾向,与“神性化”一样,均是对深度新闻进行“标签化”,不过是走向“神性”的反面.当前信息技术的快速发展,使得大量新媒介出现.它们提供海量、互动、即时的信息,令媒体生态环境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传统媒体在大众传播过程中的信息垄断被瓦解,在公共舆论领域的话语霸权被弱化,媒体之间的竞争亦变得复杂而激烈.但是,话语霸权的衰落,表面上来看是因为互联网这个新入竞争者强势,实际上却是因为中国新闻的“意识形态功能”衰落,而并非新闻报道的衰落,更不是深度新闻的衰落.

深度新闻是网络时代“信息第二权力”的最佳载体

网络时代的信息传播有一个显著的特征,即碎片化与随意性,这种特征似乎昭示了信息社会的必然规律.英国社会学家斯格特拉什认为:“信息社会涉及一种扭曲的辩证,即从秩序走向失序再走向新秩序.”信息的扩散与流动呈现准无政府状态,并且这种状态有可能产生“两种权力”:“第一种权力”是由于信息或文字本身所承载之内容而获得的权力,微博、微信等网络载体即体现这种权力,“第二种权力”是在知识财产范围内――也可以理解为在信息处理的“专业技术范围”内――对信息秩序的再造、分析与管理,是一种“信息年代内全世界性的资本积累”.

笔者认为,专业新闻生产在网络社会则可以实现“第二种权力”,即对网络信息进行再造、分析与管理.从信息的总量来看,网络社会的多元性的确为信息的传播创造了天然的自由环境,但从公众信息需求来看,若无专业工作者对海量的碎片化和随意性的信息进行整理、分析与管理,网络的信息功效将大为减少,这也是为什么大数据技术等互联创新技术越来越被公众接受的原因.深度新闻,则是实现这种信息“第二权力”的最佳载体.

《新闻学大词典》对深度报道(In-depth report)的定义是:“运用解释、分析预测的方法,从历史渊源、因果关系、矛盾演变、影响作用、发展趋势等方面报道新闻的形式.”《宣传舆论学大词典》中的定义是:“通过系统的科学材料和客观的解释、分析,全面深入地展开新闻内涵的报道形式.”

百度百科的总结更具体:1.深度报道不是一种新闻文体,而是一种报道追求深刻性的理念、思想方法和立体的思维方式和旨趣.2.一篇深度报道包含的主要内容有:事件,新闻背景,新闻前景,新闻过程,新闻分析,主观感性,新闻预测,图片说明,对策建议等.3.深度报道从调查走向研究,从知性走向理性,记者通过调查研究社会问题,从调查型记者走向研究型记者.

这样的深度新闻,从理论上讲,是对所有信息进行收集、整理、分析和再造之后产生的信息集合,从信息生产方式而言,是一种接近于社会科学研究方式的新闻生产,它所呈现的价值理性,实际是对新闻事件的客观性和真实性的终极追求.这样的深度新闻,在我们这个碎片化、随意性、自由的网络时代,难道不是受众最需要的“知识性服务”吗?传播这样的深度新闻,是网络时代知识资本的积累.

网络时代还有一个重要的技术特征,即专业性的无限提升,包括负面事件涉及领域的专业化程度趋深.如果这样的负面事件还裹挟着众多复杂的利益关联方,公众如何辨识信息的真假呢?也许互联网本身具备自我净化的功能,但是深度调查的成本和风险将会越来越高.自媒体、热心网友们如何承担这些调查成本和风险而使深度调查持续? 如果说信息的本质特征促使了信息权力的社会分工,那么网络的技术特征则加速了信息权力的专业化分工.因此,必须有专业的人士运用科学的方法来做深度调查报道.

网络时代需要什么样的深度新闻

现在正是回归深度新闻本原的时候了.如何回归?需要理性的态度和科学的生产方式.

首先,需要理性的态度.能表现新闻理性的方面有多种形式,但对于中国深度新闻来讲,理性表现为摒弃附着在新闻生产之上的鲜明的意识形态.社会学家赫伯特甘斯对美国新闻界进行田野调查后发现,大多数新闻从业者相信,意识形态是故事选择与生产过程中的一大障碍,意识形态鼓吹者们有可能成为“怀有私念的教条主义者,这样使得他们只乐于选择并报道那些可能促进自己意识形态利益的新闻故事等以至于过于僵化而且无法运用消息来源与适宜性等因素,特别是平衡原则”.一个将意识形态置于新闻议程设置重要决定地位的新闻工作者,可能是一位乐于观点争论而无法将报道实施到位的工作者.意识形态的鼓吹之于新闻报道所追求的终极原则――客观性与真实性,是最显性的敌人.

可是,在现实语境中,意识形态并不能完全摒弃,新闻工作者不可避免地对新闻事件有着先验式的意识形态认知,并且这种意识形态总是可以某种价值卷入的方式隐匿在字里行间的微观细节之中.那么,如何做到意识形态的合理存在呢?甘斯认为,那些被认为是意识形态化的结论或观点若能得到证据的有力支撑,它们就能够保留.

从实践而言,笔者认为,除了理性的态度,我们还需要科学的报道方式.

客观性与真实性是新闻报道的最根本的立场,如果再细分两者的差异,笔者认为客观性比真实性更重要.真实性可能是单向的,也可能是单侧面的,真实就像“罗生门”,绝对的真实几乎很难获得,而客观性却可以为受众提供多元视角和多个侧面,尽可能还原事件的本原.只有客观与真实二者一个不缺,才有可能令新闻接近事实的真相.

在此,笔者引用美国“空头”调查中国公司的案例,或可提供一些参照与启示:看他们是如何将“客观性”与“真实性”紧密地结合,从而获得一份可以影响公司命运的调查报告的.

美国浑水(Muddy Waters Research,下称浑水)在2012年不到半年时间,“做空”在美国上市的诸多中国公司(“做空”通常是金融机构预测某上市公司行情将下跌时的一种获利操作方式:在上市公司证券价格较高时向券商借入证券之后卖出,在证券价格较低时再从市场买回证券还给券商,赚取其中的价差.其“预测”的方式即是通过对某上市公司进行深度调查并发表其调查报告,影响其股价下跌而从中获利),如“东方纸业”、“绿诺国际”、“中国高速频道”、“多元环球水务”、“嘉汉林业”和“分众传媒”等.这些公司股价均出现大幅下跌,其中“绿诺国际”和“中国高速频道”退市,“多元环球水务”停牌.浑水及相关利益公司亦因此获益匪浅.

首先,浑水收集并分析上市公司各种公开资料:招股说明书、年报、临时公告、网站、媒体报道等,且时间跨度为多年.比如在调查在美上市公司“分众传媒”时,收集了该公司在2005~2011年六年间的并购重组事件,从中摘录了并购时间、对象、金额以及并购对象的、业务结构等重要信息,从中提出诸多质疑.

其次,浑水特别重视对关联方的调查.根据金融市场的规律,如果上市公司的利润被掏空,关联方一般是“重要推手”.关联方包括大股东、实际控制人、兄弟公司等,还包括那些表面看似没有关联关系,但被实际控制者控制的公司.浑水在查阅另一家在美上市公司“绿诺国际”的资料时,发现该公司2008年和2009年所得税率应该为15%,但实际纳税为零.经过进一步查证,发现上市公司仅为一个壳,所有资产和收入均在关联方的名下,上市公司利润仅为关联方“账面腾挪”过来,属于过账的“名义利润”,并且发现实际控制人向上市公司“借”了320万美元买豪宅,属于被明令禁止的“掏空上市公司”的行为.

再次,浑水组成一个由会计师、律师、工程师等专业人员的小分队来到中国,对该公司的中国总部进行实地调研,这是其取证的重要环节.调研周期往往持续数月,比如对“分众传媒”的调研时间长达半年.调研的形式有访谈、当面交流和实地观察――观察工厂环境、机器设备、库存,还与工人及工厂周边的居民交流,了解公司的真实运营情况,甚至躲藏在厂区外观察进出厂区的车辆运载情况,拍照取证.比如在调查“东方纸业”时,浑水发现工厂破烂不堪,机器设备是上世纪90年代的旧设备,办公环境潮湿,不符合造纸厂的生产条件,库存基本是一堆废纸等

最后,为了解上市公司的真实经营情况,浑水还走访该上市公司的供应商、客户、竞争对手、行业专家等尽可能将上市公司的经营现状还原为该公司与多个利益客体互动之下的多面体,也就是说,通过尽可能多侧面地“客观呈现”,包括各项数据、文字与图片资料、视频录音、采访素材等等,还原该上市公司的“本目”,最后公开发表这个调查报告.当公众发现这个“本目”与公司自己公布的财务信息大相径庭时,纷纷大呼上当并立马抛售手中的股票.有些公司的股价在数天后甚至跌至近零,不得不退市,同时还面临美国中小股东的集体诉讼.

做空经理的调查方法,实际上与社会科学方法论很类似,利用历史文献分析、对专业数据的统计分析、抽样调查、实地调查研究,甚至还有部分的田野调查等

在某种意义上讲,深度新闻的调查记者们可以向做空经理学习这些方法.如果利用这些社会科学的方法进行深度新闻的调查与采写,深度新闻应该也会像某些做空经理的调查报告一样,对那些利用虚假信息蒙骗公众股东的公司“一剑封喉”,恶劣者则被“扫地出门”.不过,很遗憾的是,现在某些深度新闻报道缺少理性的态度,更缺少科学方法,例如一些医患关系报道、转基因报道、环境问题报道,要么制造错误的信息误导受众,从而人为地制造或加深社会矛盾,要么令自身陷入意识形态的争议之中,成为派系争斗的道具,甚至引起法律诉讼.

从信息社会到知识社会,或者这两者融合为一体,是人类社会基于技术进步而产生的变迁.丹尼尔贝尔是美国哈佛大学教授、著名的社会学家和未来学家,他在《后工业社会的来临》一书中预测了未来知识社会的种种可能状态.贝尔认为,后工业社会与以往的工业社会有着很大的不同,从总体的广泛特征上说:“如果工业社会以机器技术为基础,后工业社会是由知识技术形成的.如果资本与劳动是工业社会的主要结构特征,那么信息和知识则是后工业社会的主要结构特征.”

在信息社会中,一切都似乎变得不可预知,垄断被打破,霸权被消解,“非线性”和“不确定”成为时代特征.但是,专业知识的生产与创新,仍是不可或缺的,具备理性态度和科学方法的深度新闻,同样是不可或缺的.

(作者为中山大学传播与设计学院副教授、院长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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