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算师的“失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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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陈吉生好像疯了.

他跌跌撞撞走在马路上,手里不停地抛撒着从集邮册和纪念币册里抓出来的邮票和纪念币.马路上的人都停下脚步看着他,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更有那些眼明手快的,赶紧跟在他屁股后头捡外快.看着那些连抢带夺的路人,陈吉生只觉得可悲,人,为什么那么贪?

花花绿绿的邮票纷纷扬扬,像天女散花,不,更像出殡时抛撒的纸钱.

活了40年,陈吉生第一次有天塌下来的感觉,从他上午被公司总经理找去谈话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头顶上那爿天,真的塌下来了.“坐牢”、“犯罪”、“吃官司”,这些过去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字眼,此时却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维,所以,就连看到客户们赠送的这些礼品,他都觉得烫手,好像扔出去就与自己无关了.

已经是深秋了,天暗得早.陈吉生回到自己租借的小屋时,还不到6点钟,房间里已是一片昏暗,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打开灯,他四仰八叉地将自己扔到床上,连眼镜也懒得摘.

这是一间仅有10平方米的小房间,还是陈吉生8年前读博时租借的.他在这里修完了博士生课程,又从事博士后研究,其间他还结了婚,可是这间小屋却一直借着,他也常常以写论文、写材料为由在这里一住几个月.后来,他们夫妻因为性格和生活习惯等方面总是闹别扭,他干脆就住在这里不回家了.他觉得在这里做学问静心,没有老婆对他不洗脚就上床的唠叨,也没有儿子无休止的哭闹,更重要的是,在这个属于他的空间里,他可以有自己的秘密.

这个秘密与钱有关,与他读书的初衷有关,与他一辈子的梦想有关.

陈吉生的老家在辽宁盘锦农村.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上面六个兄姐大都读到小学就辍学回家种地了.陈吉生在七个孩子中排行老幺,唯有他从小学一直读到大学,大学毕业后,工作了两年的他,又接连考上了南开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南京大学的博士生,并且在2001年来到上海同济大学从事博士后研究.为此,他从心底里感激自己虽没有文化但很有见地的父母,没有让他也辍学去种地.这样,他才能来到大上海,才能有每年15万的年薪,如果不是父母兄姐当年的全力资助,想都不要想.

要报答父母,要出人头地,要赚很多很多的钱,永远摆脱穷困.这是他多年苦读最根本的动力,也是他如今做人的最大目标.

本来,这个目标正在顺利实施,可如今等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呢?自己不是一直小心翼翼的吗?他躺在床上冥思苦想,可这个问题似乎比做博士论文还难.

2003年10月,作为一名金融专业的博士后,精算师,陈吉生很轻松地通过了这家大型国有外贸集团严格的招聘考核,走马上任担任了财务总监.上任伊始,他就大刀阔斧地提出了自己的施政理念――集中管理.也就是说,原来由分公司财务行使的一些业务权力,现在要统统收归集团.不愧是精算师,陈吉生确实很会算账.虽然读至博士后,可他认为自己不是“书蠹头”,他很清楚现在市场经济中的“潜规则”.如果权力不集中,下面分公司把蛋糕全都分光了,他这个集团财务总监还有什么花头?就拿为集团员工购买保险来说吧,让各分公司做,那点回扣根本就是小打小闹,而集中起来,就完全不一样了.更重要的是,他这个财务总监就不会光看着别人吃肉,自己连汤水也喝不着了.

突然,他的思绪定格了,像被点中了穴位一样猛然省悟：莫不是,自己那一招“集中管理”犯了众怒,得罪了那些没有了油水可捞的分公司财务?一定是这样,怎么就没有算到这一点呢?

他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来,手却触到了扔在床上的黑色手提包,他闭着眼睛也知道,那里面有三张理财通.刚才尽管情绪冲动得跟发疯一样,扔了那么多东西,可却还没有疯到把这三张卡也一起扔掉.

这三张卡就是他的秘密所在,也是他“集中管理”“算计”的成果,眼下,恐怕还是意味着他后半生命运的三张下下签.

二、

2004年春节来得早,刚过元旦,客户们邀请吃年饭的请柬就都寄来了.

陈吉生挑选了一下,决定先接受银行的邀请.与私营和民营企业不同,他与银行的关系,是他朝南坐,所以赴这样的邀请,不会空手而归,这个他有数.

果然,人家不仅上了龙虾鱼翅,临了又送上一张贺卡.陈吉生不动声色地收下,回到家一看,里面还有一张理财通,说明上不仅有,还告诉他,卡里已经打进2000元,开户名为吕其.陈吉生很欣赏这种做法,多体面!他最讨厌人家送大包小包,不值多少钱,还招摇得很.

接着2005年、2006年,他一年不落收了三张这样的.这三张卡就像三个空麻袋,陈吉生把背来的“米”统统放在里边.

最早一次是2004年4月,陈吉生代表集团下属的五家公司与保险公司的沈经理谈妥了一笔购买20万元综合险业务.谈判很顺利,结束时,陈吉生把沈经理悄悄拉到僻静处,很不好意思地说,“前期工作都完成了,你们后续工作也要跟上.”他略一停顿,看了看沈经理的脸色.

“我有数,我有数.”沈经理当然听得懂,忙问道,“你说吧,怎么给你?”

陈吉生一脸的无奈和羞涩：“咳,真不好意思,我也没办法,是我们领导要.”说完,掏出一张理财通交给沈经理,还说明了姓名、.“放心吧,打进去以后我就通知你来拿.”沈经理说.

几天以后,沈经理将事情办妥,来叫他去拿卡.陈吉生特地叫上实习的大学生小华跟他一起去.车到保险公司楼下,陈吉生对小华说：“你上楼去一趟,他们给你什么你就拿着,别多问,也别说我在下面.”

不大一会儿,小华下来了,坐在副驾驶位置上,递给陈吉生一个黄色牛皮纸信封.陈吉生接过信封从里面倒出一张,边看边很生气地说：“他们怎么可以这样,这种东西怎么能收?小华,你再上去一趟,把这还给他们.”小华莫名其妙,又不便问,只得拿着信封又上楼去了.

小华将信封还给沈经理的时候,发现沈经理的神情也很古怪.

陈吉生坐在车里倒是泰然自若.不一会儿,他的手机响了,是沈经理来电：“陈总监,你们单位那小子是骗子吧,怎么被调包了?我可是复印过的,卡号完全不一样.”“没事没事,我们领导已经收到了.”陈吉生暗暗佩服沈经理的仔细.

不过,他觉得自己比沈经理想得更周到.钱不是自己直接拿的,上也不是自己的名字,小华又是实习生,还是他亲手将卡还掉的.至于此卡非那卡,自己已经用一张同样的空卡掉了包的秘密,就只有他陈吉生知道了.他觉得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那天下了班,他马上回到租借的小屋,关紧了房门后才从包里掏出那张卡仔细端详起来.卡当然还是原来的卡,可是此刻拿在手里却似乎沉甸甸的,他知道,里面应该有8万块钱.他想,照这样做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拥有一笔可观的财产.他很鄙视那些一有钱就忙不迭享受起来的人,什么穿名牌、买名车,深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他觉得那都是些鼠目寸光的人,成不了大气候.他决不会这样.他是学金融的博士后,凭借自己的学识,他不仅要赚很多钱,还要让钱再生出钱来.眼下,最要紧的是低调,尽量不显山不露水.

所以,那天晚上,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陈吉生才走出家门去取卡里的钱.他决不会去柜台上取,也决不会在大白天去取,更不会在自己家附近的取款机上操作,他认为,银行柜台和取款机上都有探头,而且卡上也不是自己的名字,如果再大笔取钱,被熟人撞见很可能坏事.他宁可跑很远的路,到其他区去取.这笔钱,让他疑神疑鬼,时刻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弄得他有点神经兮兮的了.

从那8万元开始,陈吉生与沈经理之间的“卡”来“卡”往就变得经常化与正常化.除了沈经理外,陈吉生从其他业务单位得来的回扣、佣金,也全部放在这三张卡中,几年下来,竟也有了七八十万.他隔三差五地去取一点出来,转移到自己的里,然后,投入股市.每一次将钱取回家细细点数的时候,是他心理感觉最复杂的时候:一方面,他害怕,怕这张卡有朝一日像一颗般爆炸；另一方面,他也兴奋,寒窗苦读那么多年,还不都是为了它!陈吉生不止一次盘算过,将来,要给父母、兄姐家都造上新房,要给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结婚成家,要让儿子留学国外,要让老婆再也不敢瞧不起他等反正要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从此不再为钱发愁.

这样想着,久而久之,害怕和恐惧就被兴奋和憧憬替代了.

三、

说到老婆,陈吉生心里又有点复杂.结婚六七年,他们起码吵了四五年.家里大到买房贷款,小到柴米油盐,事无巨细都是老婆在操心,他却成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是做学问,就是想自己的事,还嫌老婆唠叨.如今冷静下来想想,陈吉生觉得老婆还是很不容易的.她毕业后,应聘到一家外资企业,如今已做了部门经理,工作也很忙,还要照顾儿子和这个家.一旦自己“进去”了,她怎么办?特别是每个月3000元的房贷,怎么还?

明天一早,他必须要给公司一个答复――主动自首,还是“进去”交代.这是总经理给他考虑的最后期限.他也知道,横竖是要进去的,只不过自首的话,将来处理可能会轻一点.想到这里,他不禁悲从中来,喉咙里哽得紧紧的.

他从床上坐起来,拉开皮包,找出一张工商揣进口袋.这是他的工资卡,里面大约有7万多元.然后,出门,回家.他要与妻子告个别.他还想用这7万元,减轻妻子还贷的负担,弥补多年来对妻子的亏欠.

对于陈吉生的突然出现,妻子显然有点吃惊.不过,正在厨房忙碌的她只稍稍朝客厅里瞟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他们的冷战不会轻易结束.

陈吉生在沙发上坐下,仔细打量着这个家,似乎第一次发现它是如此一尘不染和令人留恋,想到自己将远离这个温馨的所在,心中不由又涌起一股酸楚.

妻子总算拾掇完了,一边解着围裙,一边来到客厅.

“我等我想跟你说点事.”陈吉生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妻子没吭声.他只好又接着说下去,“今天单位领导找我了,是因为我为单位买保险的事.人家送给我一点回扣.”

“回扣?你拿了多少?” 妻子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几十万吧,具体我也记不清了.”陈吉生嚅嚅地说.

“你脑子有病啊,拿这么多钱干什么?我可是没有享受过你一分钱!”妻子的嗓门不由自主就高起来.

见陈吉生不响,可能她也觉得自己的激动于事无补,于是,又稍稍平静一些问道：“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单位里既然找我,说明他们都知道了,我想,还是明天去自首,说不定还能从宽处理.”

陈吉生从包里拿出那张,交给妻子：“这里有7万元,你拿去付房屋贷款吧,现在我能拿出来的只有这点了.”

妻子的火气又来了：“你没出事时,一点都不操心,现在要进去了,就给我7万元,有什么用啊!这钱哪天还要帮你还赃款也说不定呢!”

陈吉生无语,事到如今,他也很后悔,可是有什么用呢?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智商很高,什么事都算得天衣无缝,可却不知道,他的情商其实很低,很多方面想得很幼稚.

四、

陈吉生终于投案自首了.案件很快进入司法程序.

待在看守所里,他有了充分的时间思前想后,于是,隐隐有些后悔当初的自首,又开始算计起来.

面对审查起诉部门的检察官,陈吉生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口气为自己辩解：“其实,我的收入也不低,并没有想要那些钱,迟早是要还回去的.”他以为,这样说,承办检察官可能会对他网开一面,至少挽回一点面子,改变一点贪婪的形象.对于陈吉生的贪欲和迂腐的心理,检察官已经了如指掌.他们笑着对他说：“陈吉生,你不觉得这样说,有点掩耳盗铃的意思吗?你不仅收下了钱,而且将钱打入了自己的卡,不仅打入了自己的卡,还取出来投入了股市,这像要还回去的样子吗?何况,你收下这些钱,单位里有谁知道?你向领导汇报过吗?”一席话,问得陈吉生无言以对.

检察官又道：“投案自首确实可以在量刑时得到从宽处理,但前提是认罪服法.你很会算计,可不要聪明过了头!”

在案件即将提起公诉时,陈吉生对承办检察官提出一个要求：“我的事,能否不要让我的父母知道?”

陈吉生的寒窗苦读,所有的算计,都是为了他的父母,可他恐怕做梦也没有算到,真正伤害他父母的,正是他本人.

2006年8月,陈吉生被法院以受贿罪判处有期徒刑13年.而他本来已经与远在盘锦老家的父母说好,年底回家过春节.

发稿编辑/楼伊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