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放歌:珠宝商人悄夺文学首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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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新世纪”电视电影剧本征集活动拉开序幕,引得京沪宁杭影视界、文学界的“腕”级人物纷纷出动.因参赛稿多达780部,总字数超过1亿,使得本该在年底揭晓的评奖结果一拖再拖.直到今年元月,唯一的首奖获得者才终于出炉―――举座皆惊,据当天的报纸称,该作者“从未发表过任何作品”（后证实他曾经发表过一些,数量很少）,也几乎没有圈内人听说过他的名字,交换名片后只见上书：周伟,南京艺华珠宝工艺品有限公司,经理.

开赛不久,就有打到南京,通知周伟他的电影剧本《卡车上掉下的小提琴》入围了.家人听了笑道：真想不到你的东西也能“那个”,看你写得傻里傻气的,给你个安慰奖吧.

又一路打来,通过终评了,进入决赛了等全票,一等奖!唯一的一等奖!所有人都愣了好几秒钟：你?!等

2001年1月12日,周伟登台亮相,个头不高的中年人,戴眼镜但眼睛很大,声音响亮,在方方面面人物的发言中,他的最简短：“我是一个业余的文学爱好者,这是第一次写剧本.我平时靠销售珠宝饰品、工艺品维持生计,这回得到这样一个大奖,可见精神产品也值钱了,很激动.可能是‘瞎猫碰着了死耗子’,我很幸运!谢谢大家!谢谢!”台下人忍俊不禁,掌声四起.

记者也很幸运,在看到《卡车上掉下的小提琴》剧本之前,听周伟自己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一个下岗卖报的单身中年人,拾到一把从卡车上掉下的小提琴,找不到失主又卖不掉,于是做了一件他注定不能做成的事―――去报摊对面的少年宫和孩子们一起学小提琴.他成天对着五颜六色的书报杂志拉琴,还对美丽的女教师有着难以言说的感情等

周伟自己确实也会拉小提琴,拉得不算好,但是对他很重要.

1970年,瘦弱而内向的少年周伟钻进了苏北某煤矿黑洞洞的井下巷道,从此开始了长达9年的煤矿工人的生活.那年他14周岁,身高1.60,体重45公斤.

他只读过一年初中―――跟随家庭下放到苏北宿迁县的塘湖公社后,当地只有小学,没有贫下中农的介绍信,也不能去其他公社上中学.于是周伟就虚报了年龄,当了一名挖煤工人,至今,上的出生日期还比实际的大两岁.

工人就得干活.他要扛着超过自己体重的铁支架,左右打飘、身不由己地迈出S形的步伐,在巷道里勉强往前挪.走不动也得走,既然拿了大人的工资,就得像个大人样!后来去打井,当时实行把地表冻住再施工的“冷冻法”,哪怕地面温度摄氏30度,井下却是零下20度,穿着棉袄棉裤干完活儿再爬上来,迎面就是一股火烧火燎的热浪,等不及喘气,立马就得把全身扒个精光精光.

从14岁起,他每月下井都可以拿到63、64斤粮票,相当于城里人的两三倍,他为此十分自豪.下到海拔以下320米,性格变“粗”了,最底层的生活熬过来了,他知道这世上没什么了不起的事,一生中不管遇到什么事,他都不会倒了.小提琴的到来就是在这个时候.

那是在井下几年之后,因为实在没书看,他偶然发现一本破破烂烂的小册子就翻了起来,那是丰子恺先生的《音乐十课》,琢磨琢磨也就学会了识五线谱.于是他想,弄个乐器玩玩吧,当时的小提琴二三十元一把,他负担得起却很难买,最后千方百计托四川的亲戚寄来一把,再加上一本《怎样拉小提琴》,粗野肮脏的生活就被油光锃亮的小提琴照亮了.

《卡车上掉下的小提琴》中的主人公说：这么多年,都是人们告诉我做什么好,不做什么好,应该怎么做,但只有这件事是我自己想做的等很累很累,比做体力活还累,但拉了以后,我心里踏实.

20多年后的今天,小提琴对他意味着什么,对剧中的“卖报人”又意味着什么,他仍说不清楚.他只记得,虽然注定是拉不好的,但是他需要.每次从矿井爬出来时他都累得像“孬种”一样,但他仍会把黑煤球一样的自己洗净,然后庄重地举起美丽的小提琴,侧着头,如痴如醉,一下一下地运弓.

在湖边的雪地里、在回音效果特别好的宿舍厕所里―――他自己把自己拎到了九霄云外.

《卡车上掉下的小提琴》结尾：失主终于来了,卖报人失去了伴随多日的小提琴,呆坐良久,然后把左手揿在右手腕上,一下一下无声地练起了琴.（画外音响起德沃夏克的《幽默曲》,却是生涩的、卖报人自己一句一句啃出来的、毫无幽默感的―――《幽默曲》.）（镜头向上摇）越过报摊,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上升,一片湛蓝湛蓝的天空等

1990年,周伟34岁,他随出国潮“漂”到了澳大利亚.

在这个绿草如茵的国度,上学、打工,这里的中国人都在想着该干点什么―――而不仅仅是在工厂里做一个领班.爬出矿井的20年间,他上了大学,在一家企业电视台当了编辑,学会了怎样通过“取景器”来看世界.业余写过一些东西,但因为太“怪”只有很少的人喜欢,对退稿也早已习以为常.现在他又满怀地出了国.这一代人的日子,起起伏伏,都是交织着迷茫,一眼不能望穿.

用他的“取景器”,他看到了这样的澳大利亚：土著人,把浓郁艳丽的色彩涂满身体,也涂满日常生活,他们天生离不开艺术,这与装修房子在墙上挂一块蜡染完全是两码事；一个出色的电影编剧,作品让人击节赞叹,白天却在一家不相干的公司里当着普通职员,生活简朴；有人在人行道上用粉笔作画,路人们绕道而行,他驻足观赏,却发现那些画完全可以进画廊；有人在街头高声朗诵,也不管有没有人听,那是诗歌；演员们主动到学校里来讲述“什么是戏剧”,一有同学提问就大方地示范,没有架子,更没有他回国后闻之惊愕的出场费等他看到了一个商业社会里艺术的存在方式,也被这个国度对艺术的追求和尊重打动.

但对他而言,艺术是一个藏得挺深的梦,他想那是个需要用毕生去靠近的东西,从来没想过靠它为生,也不敢肯定会毕生与它为伴.但不管怎样,他热爱小说、诗歌,尤爱电影,“打死也要看电影”.他看了很多欧洲的好片子,至今家中碟片堆成山,因为家人都不喜欢,所以没人陪他看.总是夜深人静,妻儿都睡着了,他却因为刚看完一部好电影一个人傻傻地坐在客厅里,很恍惚,电视也不关,面前一个蓝蓝的荧屏微微地抖动.

有朋友先他回国了,他从机场送别回来就写了一首长诗寄过去,《候鸟,这一次你是否放歌?》―――“你过去的小巢能否装下你伸张了的羽翼等这一次你是否放歌?”不幸的是,朋友回国后的生活都被诗句言中了,妻子要了他的钱就离他而去,小巢容不下他,而立之年,却什么都要重新开始.

候鸟归去,能否放歌?三四十岁的“他们”都在心里问自己.

周伟这只候鸟也终于归去,回国在施乐公司当了一年多的人事行政部经理,转行到珠宝工艺品业.因为姐姐是第一批获得“英国皇家珠宝宝石证书”的中国人,对这一行十分有研究,便拉着弟弟一起自立门户,干起了事业.

所谓商人,就要“锱铢必较、唯利是图”.这并不难,他做到了.他特地去中国地质大学学了分级之类,95、96年开零售店的时候,他一天都没休息过,不坐办公室,每天都去柜台“锱铢必较、唯利是图”.生意不错,但要说他是一个好商人,也不算上,因为他“天生不是那块料”.他易于激动,富于联想,对生意人来说都是多余的.有朋友落难,求他给一些商品拿去兜售,他就给了,结果这货和款从此就没了踪影.又是朋友,几次三番地骗他,给他的支票拿到银行去才知道是空的,巨款拖欠了6个月,让公司差点喘不过气来.

说实话,周伟“下海没下到脖颈,只下到腰”.

据他说,市场并不是很景气,不是每天都成交成交没个完,商人其实有大量富余的时间.译文出版社请他帮忙看看原版书,以确定要不要买版权,他就乐滋滋地捧了一堆书回去,“多好的事,不给钱都干”.编辑把一本书一撕为二,一半给了南大的一个教授,另一半给了他.他也乐滋滋地接受了,现在那本叫《谁怕谁》的小说正摆在书店里.他还总在朋友面前大批这个小说差、那个电影“整个儿一MTV”,在他看来,现在的大部分文艺作品都不能代表这个时代,它们没那个力,也没那个份!朋友听他骂得多了就反问：“那你怎么不弄个试试呢?”一句话就把他堵住了.

2000年,又一个10年过去了.他一如既往,操心着生意获利不获利,与一帮张口钱闭口钱的商人打着交道,有一搭没一搭地写写弄弄,同时对中国文艺发表着不满―――但这一年终于有点特殊.

一个灵感从云端落实到地面,常常需要一点最初的动力.应该感激他的大学同学王依群,他知道周伟才气不凡,而且会拉小提琴,所以鼓动他动笔.

事出那天他偶尔看了一眼的电视.他看见崔永元主持的“实话实说”,主角是一群“不务正业”的人,比如去学芭蕾的胖胖的出租司机.周伟突然想到了人除了谋生以外的另一种追求,以及生活在底层的人们对精神的追求.当节目快结束时,一个卖报人被请上台用小提琴演奏了一曲《牧歌》,他心里“咯噔”一下.

也许是被那句“那你怎么不弄个试试”堵得太久了,拔了塞子便如泉涌.

他一口气写了5个剧本,包括他最喜欢的《种马记》（Astallionbetweenclasses）.身在商界,他却没有把一个剧本写成流行的商战片,他关心小人物,坚持自己的审美趣味和纯洁性.他最反感许多以文学谋生的人把文学当成商品,还没动笔就先与商业拉拉扯扯.

这期间,没有任何人向他允诺“你来写,我来拍”,他完全不知道这些文字诞生之后的去向.当他激动不已地把脑子里的构思告诉别人时,朋友都劝“别写了”―――基于对圈内体制的失望和无奈,家人也泼冷水：“写这个干吗?用心做生意呀!”同是中文系毕业的妻子同样对他的写作不以为然,但她毕竟是了解他的：“我就知道你要写,反正管不着你.” 有生意就谈,没生意就转头在电脑上写,他在写字楼里的模样很有趣.谈完一笔生意,商人们都习惯喝喝茶、寒暄寒暄、交流交流行情,他却不由自主地和客户讲起了准备动笔的故事.商人纳闷了―――你怎么不务正业、不专心赚钱啊?周伟反问：钱?刚才不是赚了吗?

更多的时间是在想,想的时候他神思恍惚.但在写字楼里,必须不断地接,不断地和别人说话,思维被打得纷纷乱乱,令他很痛苦.有时候同行闲来聊聊,他会毫不留情地说：“对不起,我很忙!”“你忙什么?”“我在写东西!”―――这可是让生意人笑掉大牙的酸事儿啊.这样的脾性对生意当然是不利的.一写作,他就活在了故事里,把生意上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贻误了多少商机也未可知.好在是与姐姐合作,若换别的合伙人,他肯定早被踢出去了.这一年的写作可说是与环境背道而驰,寂寞但是干净.

一匹黑马杀进了嘈杂的文艺圈.因为站在边上看得太久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力,所以很自信地在心里给自己评奖：如果公正的话,应该得奖,而且不会小；如果凭关系的话,可能连鼓励奖都得不到.迟到的结果是公正的.7个评委不谋而合,一致通过周伟的剧本获一等奖.

2001年的故事还长,虽说一年里写出了名堂,得了首奖,签了约,但谁都知道从剧本到影像是一条“跪着走完的路”,现在什么都还很难说.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珠宝工艺品界还没有少掉一个不太尽职的商人,文艺界倒是多了一杆精彩大笔.

周伟得奖当然不是“范进中举”,也许只是候鸟这一回放歌,碰巧被我们听到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