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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的《文学界》要做李德南的一个专辑,德南兄来信,叮嘱我写几句话.中国传统文论强调“知人论世”,可惜的是,我和德南兄至今未曾谋面,交往全借助网络时代的便利,因此,下笔难免惴惴,好在德南兄发过来大作十几篇,涉及小说创作、文学批评、文学史研究等等诸多方面,我以前在媒体杂志上亦多次读到德南兄的文字,由文及人,大概也能谈点想法.
我较早读到李德南的作品是他的中篇小说《遍地伤花》.这篇小说以诗人周克为主角,叙述其从一个理想主义诗人蜕变为市侩的残酷历程.小说以“周克又开始失眠了”开篇,回溯其离开家庭、学校,到南方恋爱、求职、结婚的种种遭遇.从这个意义上,这篇小说具有“成长小说”的雏形：主人公周克通过这一系列的事件完成了内部世界到外部世界的位移.需要注意的是,与这种位移相伴随的不是某种成功者的喜悦,而恰好是失败者的失落.这种失落来自于精神性的不可避免的沦陷.这篇小说让我想起北村的作品《周渔的火车》,两者皆通过“诗人之死”的叙事母题来回应商品社会的精神性困境.稍有不同的是,我在《遍地伤花》里面读到了一种同代人的气息,也就是说,这篇作品可视作是对八后成长史的一个隐喻式的书写,它向我们同时展示了个人的视域和社会的视域：就个人而言,八后的成长是一个弗洛伊德式的逃离故事,这正是周克离家出走的动因之一,同时它也表现为一种青春期的性的冲动和冒险.就社会视域而言,八后个体的成长经历不可避免地被裹挟进九十年代中国的资本化进程之中,在这个意义上,“南方”构成了一种广义上的隐喻,它代表了某种资本式的、充满生机同时残酷暴烈的想象世界.我一直认为,在最近二十年,生活在中国南方的文人将会是幸运的,因为他们可以亲眼目睹这个时代最纠结的罪与罚.这种直观性将会是写作的第一源动力,它们会组成文学（艺术）最具有爆发力的中心.但是需要指出的是,李德南的这部小说很明显地个人自伤式的东西更多一些,一种学生气和文艺腔还不时出现在小说的叙述中,从而限制了小说社会视域的展开和扩张.这可能与作者自身的经验的局限有关,也可能受小说篇幅的限制.据悉,这部小说要扩充为长篇并于新近出版,或许能够呈现更为丰富开阔的内容.
除了创作以外,李德南这两年的另一主要工作领域是当代文学批评,这可能与他进入中山大学攻读当代文学博士学位有关.但从他的批评文字来看,显然不仅仅是出于一种“交作业”的目的.在他的批评文章中,我觉得首先值得谈一谈的就是他与青年作家王威廉的对话《代际视野下的“80后文学”―――一次作为起点的对话》.这篇对话从八后的代际意识出发,讨论了当下关于“八后”的很多有意思的话题,比如所谓的“八后”为什么难出批评家；“八后文学”与青春文学、校园写作的关系；“八后文学”与其他代际的异同；八后文学写作在当下面临的困境和机遇；等等.从这篇对话可以看出,李德南对于自我身处的代际有着非常自觉的意识,我觉得这一点非常重要,任何一个个体都只能是历史和局势中的一份子,也就是说,必须在一个具体可观的语境中才有可能厘清自我的位置、发言的起点和对话的目的.“一次作为起点的对话”我想正是两个八后的写作者基于自我的经验所进行的观察和反思.我在这篇对话中看到了很多富有创见同时又具学理的意见和观点,比如王威廉认为：“‘八后’较之前几代人,他们的个体意识更加强烈,很多人已经从‘历史的同质’中挣脱出来.但是等待他们的却是严峻的困境：前几代人的话语霸权,以及充满诱惑的巨大市场.因此,对‘八后’文学的批评本身也经常无意中加固了某些成见,造成了一种新的遮蔽.”比如李德南认为：“‘八后’并不是铁板一块,而是有非常复杂的面相.尤其是最近几年,随着社会历史的变迁,越来越多的‘八后’作家开始浮出水面的时候,我们更有必要搁置也已形成的‘前见’,对他们进行深入的观察和研究.遗憾的是,时至今日,很多学界前辈对‘八后’的认识,依然停留在十前的状况.我们刚才也谈到,‘八后’文学最初是从青春文学、校园文学起步的.等若是在十前,他们在“八后”文学里面是很有代表性的.要是到了现在,还以为他们这样的写作者足以代表整个‘八后’,我觉得问题就太大了―――‘八后’复杂多样的一面已经日益彰显.”
正好最近两年,我也一直在对八后文学写作进行观察和思考,因此愿意就此多饶舌几句.在我看来,“八后文学”这个概念更多是一种社会学意义上的,它在其命名之时带有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它指称的是八十年代出生的,并以广义上的写作行为对中国意识形态进行质疑和反抗的一类青年文化,并寄予着某种自由主义的（同时也往往是西方普世主义的）价值观念.因此,今天来重新讨论八后文学,实际上首要的工作就是要把八后文学从这种社会学的、意识形态的命名中进行有效的剥离,在这种剥离中,真正多元化的八后文学才有可能被呈现出来.在另外一个层面上,八后文学毫无疑问受制于九十年代以后的全球化和资本扩张的历史大趋势,其中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历史虚无主义（这是历史终结论的一种直观显现）的泛滥,我在《以文学为志业》的“三人谈”中曾专门谈到这个问题：“八后―――也就是我们这一代人,是没有历史的,或者说是缺乏历史感的.实际上我们这一代接受了强历史教育,从小学一直到大学,历史教育就以各种形式（教材、思想报告、专题片、讲座）进入到我们的知识体系中,但很奇怪的是,这种强历史教育催生的却是一种历史虚无主义.”我个人以为这其中的原因有二,第一是我们的历史教育没有及时回应中国社会的巨大变化；第二是我们几乎都是一群远离历史现场的“非在场者”.按照德波的说法,我们身处的是一个“景观”的社会,景观社会最大的症候就是以媒介式的景观代替了真正的历史现场.因此―――如何回到历史现场,重建八后的主体自我―――是摆在我们这一代人面前的真正的难题.我在这里的疑问是,把主体解放的任务交给文学,可能吗?这是不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历史虚无主义或者历史妄想症呢?这是我一直对文学抱有警惕的原因,文学是有限度的,这种限度,其实就是我们每一个个体的限度,在历史的轨迹没有发生真正的变化之前,或许我们还只能在黑暗中蹙紧眉头.
这么说或许有些远了.但我一直相信一种远距离的关联史.如果没有对历史之复杂、虚无和黑暗的深刻洞察,我们也许就会永远停留在事物的表面.我不知道德南兄会不会同意我的意见,但是,我相信我们这一代人已经意识到了时间的迫切性,这是一种现代的迫切,因为在巨大的时间的同质化中,遗忘和消逝将变得更加无声无息.我在抵抗这种遗忘和消逝的意义上尊重我们这一代人的写作和思考.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李德南对八后一些作家的考察让我觉得很是重要,比如他对王威廉、郑小驴等作家作品的解读,细致而贴切,也正是通过这些文章,我拓宽了自己对“八后文学”的认识和理解.比如王威廉,最近我读到他的一些短篇,其作品中呈现出来的叙事的复杂和精神的深度让我眼前一亮.这样的作家,值得去解读和批评.
对一个批评家来说,首要的无非就是好的判断力和独立的原则,我想这些都应该是我们努力之方向.“八后难出批评家”这样的话题其实可以休矣,“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我相信一代人会在不停的书写和思考中丰富和强大起来,这就是历史的辩证法.
骑者且赶路―――
以此文与德南兄及同代人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