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见证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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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80后”一代人来讲,读懂焦祖尧也许很难,因为岁月的风刀血剑何其锋利,已经使得天地之间沧桑巨变.然而读懂焦祖尧又是走进一个领域、体味一种温度、触摸一个时代.我信服一位在岁月中沉浮的老作家写下这样一段文字:“我逐渐看到了现实生活和逝去岁月中许多喜剧、悲剧、正剧、闹剧得以反复演出的社会根源和历史原因.”①从“牛棚”到田野,从农村到矿山,从“十七年”到“”再到改革开放,从《总工程师和他的女儿》到《跋涉者》,焦祖尧的小说正是在洞察历史规律的基础之上“采撷美的浪花”,小说的意义正在于为岁月存照,为时代证词.一个思考者一生的创作足迹,如今出版三百万言九卷本文集,凝聚的精神力量,厚重的文学见证,令人敬仰.

一、文学史“边上”的小说

所谓“边上”并非“边缘”,只是我们越来越重视如焦祖尧这样创作期漫长的作家,他与文学历史之间的关系,《收获》副主编程永新将自己的书信、散文集命名为《一个人的文学史》,个体意义上的“历史”是否可以被理解为还原历史的原初语境,从而重拾文学记忆的有效性,这是当代文学十分重要的问题.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发表于1993年的小说《归去》引起了我的浓厚兴趣,在小说一开始:“吴福被自己突然生出的念头吓了一跳.”因为一个在煤矿打工的农民产生了“归去”的情思.“归去”,从自古以来的中国文学看来,从陶渊明到鲁迅,是知识分子的“大问题”,即使从西方文学来看,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也几乎是文艺复兴的标记提问.更为有趣的是,吴福的心理活动紧接着伴随以一只甲虫在墙上的活动,这又不禁让人联想起,从卡夫卡到伍尔芙,“甲虫”可以是典型的“现代性”忧郁的道具.然而,这一切在一个打工农民身上发生了,发展了!诸种征兆已经预示了这一中篇小说思想的复杂,艺术的杂糅.再细读小说,就会发现,它凝聚了时代转型中的多种社会问题,而一部“岁月证词”的力度也并非只有铺排和渲染才能达到.

深入《归去》的历史坐标有两个,一个是时代时间,一个是文学史时间.首先,从九十年代初期的社会历史来看,主人公吴福无疑是跨国市场经济的第一批践行者,是全球化舞台上个性的揭幕人.小说第二章以吴福的心理活动结构,描述了在社会转型期一个劳动者的“压迫”和困惑.在现代化的生产程序当中工人没有喘息之机:“在这里干活,拉屎尿尿也有人管.”若有任何一点差池,就要记“备忘录”.强度的劳动对汉子来讲可以适应,最难适应的还是心理的问题.吴福“为现代化建设”的理想情操一步步为金钱至上的观念所取代,在“异化”的劳动过程里,在城乡二元结构的逐渐裂隙下,吴福的身份焦虑不时出现:“老外只讲工作量,除了设备故障,因为其他原因完不成的工作量他们不管,他吴福只能自认倒霉.过去在村里他人缘挺好,自从到了露天矿,他就成了村里人心目中的异己.”② “据说失眠是城市人的毛病,他过去从不知道啥叫失眠,现在想睡又睡不着,这不是得了失眠?那么他也成了城市人啦?明明城市人不承认他是城市人,农村人又不承认他是农村人,他成了啥人了?不用管球他啥人不啥人的,挣上钱就行了.”③焦祖尧触碰到的是尖锐的时代问题,又恰是通过温情的笔触讲来,体现出个体生命关怀.焦祖尧又是极其深刻的,小说虽然描述了吴福反抗进而出走的“革命时刻”,但小农奋斗的结局只能是再度上演了《骆驼祥子》的故事,祥子的车三买三失和吴福始终不能完成的养车梦是趋同的.最终,吴福“浑身乏得不行”无法回归土地,那么,也许终归堕落.

焦祖尧小说的文学史时间坐标则应该更加引起重视.长篇小说《总工程师和他的女儿》创作于六十年代,出版于1978年,成为“新时期文学的报春花”.从一定意义上来讲,每一位作家最终要经历文学史的筛选,而如焦祖尧这样“承前启后”的作家,他们与文学史之间的关系,为我们提供了观察中国当代文学史学科的问题视点.《归去》所标注的1993年,在文坛也是具有标志的年份:贾平凹《废都》、陈忠实《白鹿原》、刘震云《故乡到处流传》等的出版,花城出版社“先锋长篇小说丛书”(包括了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苏童《我的帝王生涯》、格非《敌人》、孙甘露《呼吸》、北村《施洗的河》、吕新《抚摸》六种)的问世,文坛可以讲热闹非常,所引起有关的争鸣直到今天还没有停止.非常有意思的是,《归去》的结尾写到:“一个人总有他该去的地方,可是他吴福该到哪儿去呢?脑细胞死了无其数,吴福还是答不上来.”喧嚣与躁动,不同的归路疑问,岂止文学!在“文学史”的节点上,对焦祖尧的阅读往往进入深邃的历史空间当中,他与“文学史”始终保持互动却总隐约现出错落之感.例如1979年一贯被视为“伤痕文学”大潮翻涌的年代,焦祖尧在这年创作的《“爱人”》《力量》《老劳模的牙疼病》却持续关注矿山的生产和改革,其中也出现了父子关系、二次婚姻这些思潮之内的“范式”主题和叙事,却未留“伤痕”.而1985年随着“叛逆现实主义的非写实思潮”的兴起,刘再复《论文学主体性》发表,“寻根”的提倡又仿佛使得小说界一夜集体转向“先锋时代”.而焦祖尧的《晨雾》 《荒谷三题》《锻炼》三个短篇小说中有作家亦步亦趋的艺术实验,但更多流露的还是一种在文学史边上行走的坚韧.其实这种现象绝非仅出现在地处山西的作家焦祖尧身上,纵观全国现有的文学史著作,文学观念的“转折”和价值的混沌,诸种现象使我们有理由质疑“被建构”的文学史.诚如学者程光炜所指出的:“从当代文学内部表面和潜在的争议看,90年代的‘当代文学’已经变成了一个严重分裂的、多元化的历史现象.原因即在,如果说80年代的意识形态还能勉强说是比较一致的文化状态,那么90年代后的意识形态已经因为它所谓的‘多元化’而成为四分五裂的思想的碎片,而‘当代文学’写作的周边,就被这种极其混乱的意识形态多样话语所纠缠、所困扰,必然会面临如此空前的危机和问题.”④ “前三十年”文学的体制性生成,“红色经典”模式叙事的确整合了创作的样态,那么中国当代文学的“后三十年”甚至到了新世纪,越来越多的作品进入到“碎片”的境遇.特别是焦祖尧所代表的工业题材小说的式微,重拾这些在改革开放纵深农民、工人、干部切实的个人历史境遇和体验,不但对于社会历史,即使对于文学史,也应是题中之意. 二、人民性的坚守

正是焦祖尧小说的文学史意义,让我们走进一个当代文学中重要的命题,那就是――人民性. “人民性”所强调的更多是“大时代”与人的关系,“文学的人民性总是有强大的时代背景,反映了文学和人民的密切联系,体现了人民生活最本质的方面,表达人民生活的苦难和历史期望.作家和诗人显然对人民寄寓了深切的同情,站在人民的立场上表达对历史和现实的批判,从而代表最广大人民的利益.”⑤回顾焦祖尧的整个创作情况,在纷繁复杂的社会思潮和文学观念的历变当中,人民性的坚守,首先表现为坚信人民为历史发展的动力,始终坚持为人民写作是他创作的核心要素.作为50年始创作的山西“第二代”作家领军人物,因为经历了社会形态的骤变以及血液中所流淌的十七年革命历史血液,焦祖尧的历史观宏阔而不失个体关怀:“人民为结束苦难的过去而斗争,为改变现实迎接更美好的明天而斗争,为抖落自己身上陈旧的历史灰尘从而使自己变得更完美而斗争.美,在蓝色的晴空下,也在底层深处;美在人民之中.”⑥1964年的小说《时间》被众多批评家认定为焦祖尧最为优秀的短篇小说,小说描述了季阳春和季艾水这一对矿工父子与“时间”的博弈,在瀑布似的乌金墨玉里争分夺秒,生产的胜利庄严感的升腾,描绘了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工人阶级的热情奉献.焦祖尧小说中的“人民性”不是停留于“底层”苦难的叙述当中,而是建立在矿山各阶层的分析之上展示规律性,这其中不乏知识分子的视角.长篇代表作《跋涉者》前后涉及1958―1978这20年的工业领域“跃进”, 然而作家采用了高度浓缩的写法,也没有将人物“英雄化”,而是将人民创造历史的动力融化到日常生活当中,被王汶石誉为“一部从事四化建设的生活教科书”.主人公杨昭远有一句话:“我的上帝是人民,是我们多灾多难的祖国!”这正昭示了作家的创作动力和生命礼赞.

我们为什么要特别强调焦祖尧创作的人民性问题?这是与当下文坛出现的种种浮躁缭乱的现象,特别是庸俗化进而低俗化的创作生态相联系的.随着经济改革的不断深入,市场逻辑的渐趋泛化,价值评判标准在文学作品中出现了动摇,再以小说《归去》为例,其中也体现了变革社会里作家的人民性认同危机.吴福去跨国企业应聘面试,当被问及工作目的,“他本想说参加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这一类话,话到了嘴边又溜回去了.听人说过,老外就爱听来矿是为了挣大钱这样的话,你要说为了建设国家什么的,他就认为你表里不一.他打起精神说,我来矿就是为了挣大钱,不为挣大钱我还不来!”⑦吴福的这一段表白概括了八十年代理想主义到九十年代市场主义的转变,新一代在市场机制成长起来的作家也许永远也不会产生亲历者的反思,作家人民性认同遇到了危机,这在中国当代文学上是不争的事实.直到新世纪“底层写作”的悄然兴起和热烈讨论之时,我们仿佛又重新找到了社会主义历史表达的人民性回归.那么,以当今某些创作历史虚无感的蔓延,“小资文化”在青年中的盲目崇拜,以及由前两者交结带来的文学精神的疲软,诸种症候等待新的文学引起疗救.焦祖尧多年来在作品主题中人民性的坚守,促成他成为大历史、大时代的见证者,当今文坛会在反视这批作家的艺术道路中受益良多.

坚持人民性与作品的历史感最为密切相关,同时,在今天坚持人民性是对部分晦暗艺术追求的纠偏. 高尔基说:“人民是时代、美和创作天才的第一个哲学家和诗人.”回首焦祖尧艺术表达方式的探索,总是不背离现实主义的圭臬,同时又常实践多种表现手法.诚如有学者指出的人民性“要深深扎根于泥土,从大地中汲取民族精神营养”,⑧焦祖尧无时无刻不忘记只有在人民中挖掘出“美”,自从他深入到了矿山一线就深情关注这一领域,虽亦使用意识流、蒙太奇等叙事方式,却依然保持了质朴明朗而刚柔兼济的艺术主心骨.例如《荒谷三题》即是一组别致的小品,分别以“炭”“交易”“棋”作喻,以荒谷闯入者的视角描述了劳动人民身上散发出来的可爱闪光点.再如,焦祖尧小说里的女性形象塑造也非常值得一提,新时期部分小说特别是男作家的女性形象塑造,有时不是规避如“赫卡忒”就是抬举成“缪斯”,而焦祖尧首先十分重视生活逻辑,将“女性”还原到大时代中平凡的生命历程,这样的女性形象往往更为可亲可近,真实感人.“人民”是历史的范畴,而“人民性”无疑也会以不同的样态在文学书写中生发,焦祖尧创作的价值还在于记录了这些过程,表达了一个作家在变动社会中的择取.

文学见证岁月,而岁月终将鉴证文学.焦祖尧说:“我愿我的歌成为煤海上的一朵浪花.”岁月滔滔还将涤荡代代魂灵,特别是工业题材这一特殊的书写领域,随着现代化的进展还将风起云涌,但相信一个人用一生真挚的歌唱,会成为悠悠岁月中一朵美丽的浪花.

注释

①焦祖尧:《见证岁月》,《焦祖尧文集》第八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100页.

②焦祖尧:《归去》,《焦祖尧文集》第四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12页.


③焦祖尧:《归去》,《焦祖尧文集》第四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16页.

④程光炜:《历史重释与“当代”文学》,《文艺争鸣》2007年第7期.

⑤陈晓明:《“人民性”与美学的脱身术》,《文学评论》2005年第2期.

⑥焦祖尧:《采撷美的浪花》,《焦祖尧文集》第八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163页.

⑦焦祖尧:《归去》,《焦祖尧文集》第四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7页.

⑧张丽军:《新人民性的溯源与重申》,《文艺争鸣》200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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