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西不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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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诸事似乎都离不开缘,地缘亦同人缘.早年曾爱上北京,心心念念与之结缘,幽期蜜月,数番缠绵,意不能释,终因缘浅力薄而分手.那就像我的初恋,转瞬已成过往.此后走过一些地方,虽是“乱花渐欲迷人眼”,时有“终焉”、“栖老”之念,但也只是一厢情愿罢了.未曾料到的是,此生竟然嫁作厦门妇―――包办婚姻下的“怨妇”.而闽西,却更像我的前生故知.
从未有一方土地像闽西这样,一直在召唤你的梦,维系你的情.哪怕是我的出生地―――福州,或者更远的根部―――扬州,都不曾让你如此感动.我既非出生于闽西,也不曾到闽西插队下乡,甚至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之前,闽西于我而言只是一个普通的地名符号.可是谁能料到,1995年至1999年数年间,承厦门市文联“红土地与蓝海洋”笔会的机缘,我两度造访闽西,从此与之结下不解之缘.那几年正是我人生道路颇为周折,情绪极为黯淡的时期,极想逃离厦门,恨不得与谁私奔.其时我也正步入中年,大都市对于我已不再具有诱惑力,边缘化的地位一直让我冷静地省思人生.就在这当口,闽西悄然走进我的生命之中.
记得第一次踏上闽西这片土地,时值1995年8月.当时闽西日报社几位老总,还有时任龙岩地区文联主席的张惟先生,作为东道主接待我们,他们头上都戴着三两顶官帽,而我只是一个好写诗作文、不时也做点梦的女人,藉文学之缘,我们初次相遇于闽西.那一次,与两地文学界的头头脑脑一起经龙岩,到上杭古田,访古田会议遗址,至梅花山寻华南虎踪,夜宿马头山仰望星空.尔后各路诗人作家被分为若干小组,深入闽西山区采风.我们这一支小分队的成员有闽西当地作家詹鄞森、谢乔莎、庐弓,厦门方面则有苏浩峰和我.我们所去的地方是上杭县步云乡金屏村,这是步云乡地势最高的客家人群居的村落.坐在小型面包车内在山路上穿行,简直就像在“登天”.村支书张佛宝的家成为我们一行的临时栖居处,山泉喂养出来的鸡鸭,及山笋野菜和客家米酒,则是我们的日常伙食.然而,我们不可能终日“坐家”论道,于是在曾委员(今天想不起是哪个级别的官)带领下,一行人马爬山涉水看放养山间的牛群去了.当不断深入山林,看到分布群山的牛儿之时,我们的灵与肉与大自然已得到亲密无间的结合,在浩浩天风吹拂下,我们这些两足人类,又何曾不像放归大自然的牛儿?
四年后再访闽西,则是行走于连城冠豸山、石门湖一带.依然是看不厌的青山绿水,听不腻的虫鸣鸟唱,闽西山川再次以其明净真纯的怀抱接纳了我.当时任连城父母官的谢小建县长向我们介绍连城情况,并私下告诉我他是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77级出身―――居然也是读中文的！于是我们谈到彼此认识的同学,甚感亲切.连城县文联副主席谢桂犀先生则向我说到冠豸山上两块名匾之浮沉,从他身上我看到六朝谢氏家族之余脉在闽西的延续.此次闽西行,依然是一次愉快的返乡之旅.冠豸山雨中的景象,石门湖夜间的气氛,至今仍镌刻在我的记忆深处,那葱绿的山色,清冽的水气,不时洗濯着我内心不意蒙上的世俗尘埃.那几年我的内心正在经历一场炼狱般的磨砺.在城市狭小的屋檐下,受名缰利锁的捆缚,极度感到人世的不公正,世态之炎凉,甚至怀疑自身.重返闽西,所有的荣辱悲欢全然丢弃,心灵的尘垢在剥蚀,灵魂在回归.感谢闽西!那里淳美的山川人情,让我看到世间真正的价值,看到文学之鲜活的生命,我又有何恨,又有何悔?
若与一些名山相比,闽西的山,闽西的水,似乎不全然称得上奇崛壮美.可是此山此水于我,则似陶渊明之与田园,谢灵运之与山水,它不仅是供你观赏赞叹的审美客体,它更像你远离多年却永难忘怀、终究要归返的家园.每次走进闽西山川,漫山遍野的绿意,沁人心脾的空气,那山那水,总是那么亲切―――回家的感觉.
山水之所以有情,因为人有情.闽西山川所以美,在于其中融入浓浓的人间之情,这正是我永难割舍、永难忘却的.说也奇怪,与闽西人交往,大都只在当下,过后几无联系,即使再见时亲如故知,分手后却相忘于江湖.可是不知为何,即使多年不见,音讯杳无,心底从未有怨嗔,倒有一丝若断若续的牵挂.那里的文学前辈或晚辈,连同那片土地,燃烧着对于文学的热情,像燎原之火一样,无论你是否进入这片热土,它的光芒和热度都在点燃你对文学的所有热情―――只要一想到闽西.
这块红土地,不仅曾是革命根据地,红色政权的领导人在非常时期,于此地韬光隐晦,汀江水养育着他们的生命,也滋润着诗情.历史以来这片土地一直自足生长着文化的根,它们藉客家人南迁,自中原伸展而来自六朝甚至更早的时代绵延至今,今天在当地人的生活习俗中仍在传承着古老的文化箕裘、诗书遗风.那是一片喷薄着文学热情的土地,如火如茶.
每一次到闽西,都是为文学而来；每一次离开闽西,文学依然维系着你对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热爱文学的人们之所有记忆和温暖.那是确确实实的感动！当我第一次造访,看到闽西文坛老将张惟先生就像一面旗帜,其麾下有一大批酷爱文学且小有成就的当地青年作家和诗人,文学前辈不遗余力提携后进,文学青年倾尽全力发唱高鸣.我被震动了,完全意想不到在商品经济席卷全国的大潮下,竟然还有这么多人在孜孜不倦地热恋着文学！那是一种信仰,还是宿命?当年的闽西似乎并不富裕,他们却让自己与文学结缘.每次到闽西,总有许许多多钟爱文学的青年,捧着他们的新作,题名赠送与我.每一次闽西归来,行李明显加重,有闽西的土特产,更有大包闽西作家的书籍.我的心一次次被冲击、被震撼、被滋养,一切都是为了文学！我始终相信文学的心灵是纯净美好的,真正热爱文学的人是有情人、有梦者.也许,正是这种深入心底的相契相知,闽西成为我今生的故知好友,即使不曾频频会晤,不曾相交一语,也可能音讯隔绝,但心是相通的.
今年初秋再访闽西,不觉距前番已近十年.一些当年的小伙子开始人到中年,还有几位当年的文学青年,如今已在京都发展,成为文化名流.我与他们中任何一位皆无持续联系,见面之时虽然满怀由衷的喜悦,表现出来的也只是淡淡的寒暄,就像离家多年不通音讯的亲人,相聚时却无言.可是我知道,曾有的点点滴滴的情意,依然珍藏在岁月深处,从未褪色,因为那是心的记忆.那也是与整个闽西融合一体的记忆,我已分不清哪部分属于闽西山水,哪部分属于闽西人.那是闽西山川风土人情凝聚而成的巨大合力,在如此强大的力量面前,我醉了.
闽西人的热情就像闽西的山那样苍翠蓬勃,闽西的水那样甘美清纯.我何德何能,却受之颇丰.何曾忘得了!闽西人赐予我一餐饭、一杯酒、一张席,让我这异乡客受到莫大的礼遇,走时还赠我以笋干、米酒、茶叶、花生等等当地特产.这一次依然如是！经龙岩,过上杭,到漳平,一路好饭好酒招待,一路派人员相陪.这是我第一次到漳平,本来拟提早回厦门,终究还是留下来了.于是有了参观漳平茶场、知青情缘馆、与漳平市委领导见面的种种机缘.年轻有为的领导们与我们座谈,借此机会,我表达了自己对漳平的初次印象和真实感受,表达了对漳平永福花卉的喜爱和新桥农民画的好奇.不曾想到,当我回到厦门不久之后,漳平市领导派专人给我送来两大盆鲜艳的蝴蝶兰.又过一段时间,漳平市文联又给我寄来新桥农民画册.一次又一次的惊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这么自然体贴的举动,仅仅是为了满足我一个教书匠的好奇心或者是对于文学同道的礼遇或对于教师身份的尊重还是在传递一种政府领导人的诚信?
说实在,我这辈子与高官打交道的机会不多,有时因小事劳烦一些芝麻官,看到的脸色和作派,令人惟恐避之不及,于是见官生畏.虽然大学同学中有不少身居高位者,但无事也不敢打扰.更何况当今世风多无信用,为官者“一言”似乎已不及“九鼎”,轻言妄许并不少见.而漳平市委书记竟然记住我在座谈会上无意间表露的喜好.此情此义,着实让我感动不已,并且执著认定这绝不仅是为官者的信手普施,其中有一种品质,让人惊叹.果然,据说林书记治理漳平五年,日理万机,铺桥修路,吸引外资,以文化带动经济,使原本穷困落后的漳平,年产值翻了一倍.目前各方面的工作还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中.说者悠悠然叹曰：书记刚来时还是一位带有书卷气的俊俏后生,现在憔悴多了,但在漳平民间口碑极好,百姓们都知道这么好的地方官一定还要升迁,但大家都不舍得他走.我越听越感到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诚意和信用对于一个人或一个政府来说,都是多么重要,由此决定其作为和成败.在漳平市委书记身上,我不仅看到久违的传统品德,也看到漳平的希望.告诉我的人又说：漳平市委书记懂得用文化带动经济,而不是单纯发展经济.若是后者,投资者在投资之后,对地方没有感情,无法长期留下；而前者从更深层吸引外来者,让他们在文化层面有认同感.原来漳平市委书记曾是中文系毕业―――又是一位与文学有关的人.文学即“人学”,熟谙文学之理的人,相信对于世道人心自有认识.无论为人从政自会多一种情味,其事业岂不大哉!
三度造访闽西,上杭,连城、漳平,所去地方有所不同,但是因缘却是一个―――文学.常言说“事不过三”,我不相信,即便将来再无机会踏上闽西这片土地,但我与闽西之缘不曾了断,因为文学是不朽的,文学又是重情的,以不朽之缘联系闽西,只怕今生此情难了.这是文学之情,也是山水之情,更是人间深情.
【责任编辑朱鹭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