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方新村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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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洗出生,雨季足足又延长了一个月.雨季过后蜗牛、蚯蚓爬得满墙满沟沿,爬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银白色黏液及翻耕似的土窝窝.太阳一露脸,我们全冲出屋子,个个提了水桶山边、沟边去捡蜗牛、挖蚯蚓,蚯蚓喂鸡喂鸭,逗得鸡、鸭嘴里冒出一条长蚯蚓在那儿扯,咯咯痾痾长舌妇一般；蜗牛捡回家用咸水用力揉搓,黏液搓掉以后晚上加大蒜、辣椒下锅用大火炒,配白饭可以吃三大碗,到那时,巷子里家家户户都是蒜爆蜗牛的味道.

我们家十六号和对门席阿姨都是边间,得地利之便,夜里雨水冲到沟里的声音正好是小洗的催眠曲；我妈不注意我们时,阿跳便一溜身出去淌几脚水、捡一把蜗牛回来丢在水桶里养,两件事全很应手.我妈皱眉看着水桶：“怎么蜗牛越来越多?”

阿跳解释：“蜗牛也会生小孩啊!”

“生个跟自己一样大的小孩?”我妈实在吃蜗牛吃怕了.她也怀疑蜗牛一下地见风就长,否则怎么到处是蜗牛?

由我们家竹篱笆望出去,席阿姨家是道树墙,几棵茱槿一伍栽成一排,灯光由厚厚的树墙间隙露出,看得见段叔叔正在洗地.段叔叔不吃蜗牛,他看到蜗牛黏液就想吐,他说他讨厌黏黏的东西.席阿姨碰到邻居送去炒好的蜗牛倒也吃,段叔叔垮着张脸她就算了,摆一会儿段叔叔便会拿去倒掉.他们家是外菜莫入.但是他们家也很少开伙,段叔叔说弄得到处是烟影子、油垢烦死人,倒是他换下的衣服要丢到桶里用水煮,他们家成天有壶水坐在炉上备用,他用热水洗杯子、碗筷、地、手脸.席阿姨没这么讲究,她站出来和和气气的,是我们村上妈妈里挺秀气的一个；她动不动就脸红,手里永远握着一方手绢遮脸,一头短发直直的抿在耳朵后,衬出她弯弯的眼睛和比别人略小的脸庞,耳垂上扎了洞戴副翠玉耳环.

席阿姨的眼睛长得和普通人不一样,人家不是双眼皮就是单眼皮,双眼皮双得好还灵活些,要双得不好大而无光一副傻相；单眼皮通常眼皮肉不是过厚就是眼角下垂,弄得一副三分倒霉相.席阿姨一对单眼皮薄薄的、清亮清亮的,眼梢微微上扬,笑起来弯成一道,不知道有多喜气.往她身上看,长年穿的不是宽长旗袍就是大圆裙,她不像村上妈妈们总穿平底布鞋,她喜欢蹬一白色半高跟鞋,踩在他们家青石板地上特别清脆.她有时候半夜还在那儿踱步子.

段叔叔他们搬来比较晚,家当下车那天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都说席阿姨衣服有几大箱,木箱是上好红桧做的,皮箱是高级小牛皮,席阿姨站在一边静静看着来支援的阿兵哥搬来抬去,不大好意思和妈妈们打招呼,一直搬到夜晚才完事,我妈看搬完了就送去一盘刚蒸好的菜包子,顺便看看他们家当,那时候段叔叔不好刚成邻居就把“外菜”倒掉,包子一直放在一旁,我妈坐在椅上和他们闲聊,告诉他们买菜在哪儿,村长是谁等等,段叔叔眼睛没离开过我妈坐的椅子,我妈坐着坐着觉得是不是自己身上哪里不对,就走了,碟子也没拿.后来才知道段叔叔有洁癖.

他们住下以后闲言闲语慢慢便多了,纷纷猜测段叔叔是不是在原单位闹了事,揩了油才请凋到陆供部当个闲差,这种事不好当面问,加上段叔叔拒人于千里之外,老三老四一张脸,大家更觉得段叔叔根本配不上席阿姨,全把可疑处推到段叔叔身上.

他们住了半年,闲言闲语褪掉了,才知道事实是段叔叔一个同事喜欢席阿姨,段叔叔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调开老远.席阿姨刚搬来那阵子,虽说和和气气的,但是脸上总浮着一层雾气,不知道在想什么,如果不是她脚上的高跟鞋咯咯响,她几乎是个鬼魂,而且是很安静的鬼.

段叔叔并不跟席阿姨吵,他限制她的行动.老马爱逗他：“你把老婆关起来啦?”见一次说一次,段叔叔讨厌老马,讨厌袁叔叔,有侵略性的人他都讨厌.他尤其厌恶人家说他限制老婆行动,他跟个女人似的到处解释：“宜芳脸皮薄又没见过世面,老不好意思拒绝别人,吃了亏怎么办?”

老马说：“怎么办?!老婆有人追是你的光荣!我看没办法的是你老段!”他叫他——老段,其实是臭段叔叔老门老调,段叔叔有个最老实不过的名字——段锦成.脸容平坦而宽大,太平坦了所以没什么表情,也缺乏了神秘感,整张脸都放在你面前了,还说什么?他懒得跟别人说话,别人也懒得理他.

席阿姨家在湖北是有名的大户人家,席家到她这一代只传下一个女孩；怎么用力也没法生个别的,于是全家族精神眼光全放在她身上.女孩子本来不准念书的,怕她不识一字受人骗便让她上学,谁知道她一念书就停不下来,一直读到了女高,后来是打仗了让家里给叫回去,才停下了上学.人家在外头打得如火如荼,她在家娘给喂茶,奶奶给布菜,二妈妈给裁新衣裳,生活过得昏天黑地,以前忙惯了,一时间不下来,不知不觉就喜欢上了佃农家儿子段锦成,满以为战争很快结束还来得及送她回学校,没想到这战争越打越长,八年打下来,光反对意见也逼得闺女跑到对面去,何况打起仗来人与人靠得近什么消息都走得快,别说这样激烈的反对声音.一下子周围几百华里全知道了,谁也不敢这样媳妇进门.席家逼到最后,暗中送了一笔钱要段叔叔带席阿姨走,走得愈远愈好,等事过境迁再回家.

段叔叔从离家那天开始便没放过心,他见人见多后,当然怀疑席阿姨当初看上他的理由,他愈小心,愈脱离当年的原始温厚,和席阿姨在外面世界接触的人并没两样.但是她知道逼得他成今天这性情,她也就无法离开他了.她完全依他的形式过生活.他给席阿姨做了一柜子衣服,规定它穿高跟鞋.让她这样跑不远.他放出风声说席阿姨穿好、吃好谁供得起?好彻底打消所有男人的主意.席阿姨到最后真的累了,便成天轻飘飘地过日子,完全不去抵抗,完全没有个性.

下雨下了几十天,我也有几十天没见着席阿姨.我牵了阿跳溜到对门,阿瘦正由巷口惶惶急急划过我们身边没入黑暗里,不知道在赶什么?

我和阿跳踮高了脚往里望,段叔叔正在洗纱窗,院里铺的是青石板,屋檐残留的雨水滴答一声落在地面,十分好听.脏水正由青石板清楚地往外流.青石板容易长青苔,段叔叔家的青石板没有这种机会.

我下巴须搭在木门上往里问：“席阿姨在不在?”

段叔叔头也不抬：“她生病了.”声音像蚊子叫,怕别人听去似的.阿跳蹦高了好看到段叔叔的脸：“她要不要吃炒蜗牛?吃了发一身汗就好了嗳.”

段叔叔停下手里的扫帚,一张脸放帘子似的往下一落：“人又不是鸡鸭,吃什么蜗牛?!”

阿跳又跳了几下,手指着屋里：“我看到她了!我要进去!”

段叔叔真火了,拿起扫把赶我们：“不准进来!赶快回家!”

我也看到了,席阿姨正站在昏暗朦胧的屋内,她白白的脸在黑暗里像个发光体,但是他们家干净得连声音都被洗掉了一般,剩下的空气动也不敢动地凝在原地.

阿跳尖着声音：“我不要回家!哼!你才生病了呢!”阿跳顶爱在别人家穿进穿出,就段叔叔不准令他讨厌.

阿瘦又从我们身边闪过去,藤黄的脸衬在黑夜里显得分外不安,她大概又在找她妈妈.她在村上每个角落左顾右盼搜寻李妈妈身影,李妈妈在屋子里坐不住,她出了门就不爱回家,她如果回家,要睡就睡要吃就吃,完全不管别人是不是也这样.

我们第一次看见李妈妈简直吓一跳,好像黑夜里被暗处的猫眼睛电了一下,而且是一只怀了孕的猫,拖着她的肚子在我们房内视若无睹地晃进荡出,对上我妈的大肚子,简直没有回身的余地.她不跟我们任何一个人交谈,她也不要说话,光安静地笑着,似乎就地了解这屋子里有什么秘密.阿彭那时也不过才六岁,就已经会打小报告：“她精神不正常吔.”我爸在一旁也听到了,对小孩便懂得饶舌十分讶异,当事人还在现场就明着说起来更令他吃惊.他板下脸叫我过去：“奉磊,你过来!”仲妈妈人也在,过程她全觑在眼里,立即移动了她庞大的身体和嗓门一把抱起阿彭：“你嘴巴生疮了啊?!不讲是非你嘴巴痒?!”噼哩啪啦就是几屁股.当下让我妈脸色一讪——没见过比她还凶的.

李妈妈才不在乎,那肚子在她身上根本不存在似的.她终于逛完了我们家,轻盈盈抿嘴一笑,指着我爸军服上一个铜质徽章：“这个给我好不好?”

我爸着魔似的,不由自主摘下了递上去,李妈妈头一垂,藤黄已极的脸烦飞染上两道晕红,她低声说：“谢谢!”然后把徽章放在手绢里包好,兀自一笑,便使轻功似的浮了出去.我们后来才知道几乎村上每家爸爸都碰过这情况,她在短短时间内迅速搜集齐了各家爸爸的徽章,也不知道李妈妈把要去的东西都藏到哪里,统统再没见她拿出来过.

等我们看到阿瘦,不必加注释也知道她是谁的女儿.李妈妈叫田宝珣,除了姓名,其他一概不详.阿瘦平常没有李妈妈手脚那么麻利,她的怪招是随时出现随时消失,同样一对眼睛长在她脸上不晓得有多么不安,老是闪巴闪巴的,更奇怪的是她们的眼梢、额边、鼻准都像用毛笔写楷书讲究藏头雁尾往回一收,加深了尾巴颜色,所以人家黄得平板板,她们反倒轮廓清楚.

看情形阿瘦又是在找李妈妈,我们早见惯了阿瘦村头村尾找李妈妈,李妈妈喜欢出门,当然她也不走远,总在阿瘦找得到的角落.我们总觉得阿瘦身体里有个雷达或者微波接收机,她随时能感应到李妈妈饿了、渴了,或者她弟弟小中中要找她.阿瘦比我和阿彭大两岁,李伯伯长年在外岛三个月回来一趟,阿瘦的任务就是看好李妈妈.

阿瘦提着蜗牛罐子突地闪到我和阿跳面前：“有没看见我妈?”罐子里装的蜗牛老想往上爬,阿瘦啪地一声把它们打下去.

阿跳兴奋地：“你没逮到她?!”

阿瘦白他一眼：“你狗嘴长不出!”

阿跳才不在乎：“我帮你一起去逮好不好?!”

“好个头!”阿瘦恨声说道.

我们一起回到阿瘦家,才进门便扑来一股阴潮味,灯扭亮以后退掉些霉味.屋子里就一盏二十烛光的灯泡,顾东顾不了西,明暗不均匀衬得东西更少,大致上看得出来努力收拾过,因为并不擅于收拾,显出更没头绪.尤其那股霉味让人觉得不愉快,好像在一幢空屋子发现一具死尸,说不出来的倒霉.我偷偷瞟一眼阿瘦；它没有一丝觉得,好像这些东西搬弄一下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阿瘦火速在四处搜了搜,床下都找了,人又不是耗子,当然李妈妈不会在床底下.不过也说不定,说不定她有这种嗜好,就像对门方妈妈,炒菜、做衣裳、腌泡菜、种花样样有一手,全副心力放在方伯伯、方姐姐身上,再标准没有了,但是她爱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干放在一旁燃着她也高兴.我们村上没见过比她更像“良家妇女”的了,也没见过抽烟抽得像她那般凶的女人.

方妈妈任何事都有一套道理,惟独对这,光几个字：“我不打牌、不浪费,就这么点儿嗜好嘛!”

方妈妈一口牙愈抽愈黄,明摆着三个宇——黄板牙.它抽烟的习惯也怪,烟嘴光放在嘴里薰牙齿,烟灰燃了大半截也下去弹它,叼在嘴里,揉面落在面团里它继续揉,炖汤掀了锅盖掉在锅里她搅搅照样舀起一勺尝尝咸淡.

她嫌烟嘴没有滤嘴白沾一唇烟丝,自己配了个不知道乌心木还是随便一根木头烟嘴,老远看着好像一个人衔着一根芦苇杆.方妈妈是根移动的烟囱.

阿跳跟在阿瘦身后这里翻翻那里趴下,拾起头向阿瘦说：“这次算你妈妈赢了,你叫她出来吧!”他找她不到,拿这事当成游戏.阿跳实在是个口、脚都特别灵敏的小孩.

阿瘦不说话,直愣愣站在二十烛光灯泡下想什么,两只手臂没处放,垂在身体两侧愈垂愈长.中中过去拉她手,她的手臂木木地失了地心引力一般,扯多远都成.

中中摇摆她：“阿瘦,我肚子饿.”

阿瘦咬紧双唇：“等一下!”声音慌慌的,眼神迷茫害怕到不知该放在哪里,更不敢接触我们的眼光.屋外再度洒起大雨,屋内更形昏幽,屋顶上不知是哪片瓦裂了在漏水,小规模的两滴滴答答响,时响时停,像雨在走动.阿瘦没想起什么.

阿瘦端了张板凳垫高了站在灶前下面条给中中吃.面的香味引来了住在隔壁刚回到家门口的小佟先生,小佟先生长相没有小余叔叔那么讨喜,也严肃得多,他长得浓眉方脸,理了个小平头,每一根头发直揪揪的像秧苗,他的个性也像秧田四时分明.

小佟先生站在纱门外张望：“有人在家吗?”他是怕李妈妈单独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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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是谁?”小佟先生听出了是阿跳.

阿跳乐不可支咯咯笑着：“我——是——鬼——”拖长了声音吓人.

小佟先生唱道：“张天师抓鬼!”他跑进屋来一把抓住阿跳,阿跳更乐了,两条腿蹦得比什么都高.

小佟先生知道李妈妈又“云游”去了,他要阿瘦一旁等着吃他的手艺,他捐出四枚鸡蛋、一把青菜一罐辣油、两斤面条,下了五碗,我们五个人唿噜唿噜吃了个过瘾.小佟先生不吃蛋,他放了一大匙辣油,他自己做的：“蛋吃多了胆固醇会高.”

“我不怕胆固醇!”阿跳说：“我怕打!”他问中中.“你怕不怕打?”

中中孤伶伶模样看他一眼,没说话,他不懂“打”是什么,他们家从没人打过他,中中笑了：“不怕!”他在碗里加了两匙辣油,他平常就什么都吃,看到什么想吃什么,跟阿瘦一样：连辣油都不放弃.边吃边跳脚还舍不得离开面碗.中中个头小,倒一口气吃了两大碗.吃饱以后推了碗找到角落床铺倒头便睡.中中是个不太爱说话的孩子,然而他并不好惹,他六岁,和阿瘦差六岁,他动作很利索,个头矮小,他动不动踮起脚尖走路,走得挺快；他不到走路时候急着走路,没人管倒也给他摸索出办法,后来养成了习惯,走着走着便踮起脚尖,戒不掉了,比用脚掌着地还自然痛快.阿瘦说他是动作派.

自从李伯伯到外岛以后,刚满月的中中就是阿瘦在带,中中一直到两个月还瘦得像只猫完全没多长一丁点肉,体重不升反降,只见李妈妈抱着中中喂奶眼睛空了似,中中挣红了脸蛋努力吸奶,像一只还没开眼的小猫在玩他的球,吸着吸着呜呜哇哇哭起来.他这样哭了一个月,早也哭、晚也啼活像猫哭,主凶；有天我妈实在忍不住由李妈妈怀里抱开中中,她托了李妈妈奶子挤了挤,别说没奶,连挤出来的水都是脓、血掺和,中中吸不到奶,把李妈妈奶头都蹭破了,李妈妈不是没知觉,她根本没往痛不痛这方面去想.

我妈妈那时刚生阿跳,加上月子她坚持要好好做,奶水一直很足,她摇摇头把奶阿跳的奶头掏出来往中中嘴里塞,中中像给催眠着了,立刻就不哭了,脸上全是笑.我妈妈看着看着哭了起来.泪水掉在中中的脸上化开了,渗到唇边,中中和奶水一同吮进胃里.中中一直长到六岁都这样——怕饿；吃饱就没事了安静地去睡,醒了就闷头四处钻,个性不知道像谁,长相也不知道像谁.从那天起,我妈到时间就上李家去奶中中,为了两个孩子都吃她的奶,她特别把喂阿跳的时间错开好蓄奶水.仲妈妈一头火非拦着不让我妈去,要去也得李妈妈把喂中中的时间错开,“哪有这么便道的?”她嚷嚷：“上次拿我们家仲德全的徽章还没还给我们呢!”她恨恨地,手舞足蹈简直——“像孙大娘舞剑!”五号陈妈妈说.她们俩是死对头却出奇地像,我们村上没有一件事她们没有意见.

我妈虽然对男孩子有许多意见,中中到底吃她奶水活过来的,这在她来说是不同的心情,她虽没挂在嘴上,但是言谈举止在在是——他有一半是我的.她非常记挂中中,有事没事就绕到李家去,中中稍稍大了点,在我们家吃饭的次数远超过自己家.加上疯大哥,我们家简直可说是人丁兴旺.我妈这下烦了,偏管不住自己,她想想豁出去吧：“反正饭你们尽量吃,要吃好的没有.”仲妈妈编排李妈妈：“至少该叫中中把粮票带到啊!”

我爸说：“你妈什么都养,捡来的都是好的.”他说她捡人像捡猫捡狗.

我们吃饱了,李妈妈也回来了.她并没走远,坐在村门石墩上模样像等什么人,雨水挂在她长眼睫毛上像串珠子,衬得眼睛更亮.她睁着一双大眼睛,似笑非笑睇住路过的老马,老马没徽章,送她一块豆腐带她回到了家.李妈妈素来不抵抗任何事的,她回到家,屋里全是人完全当没看到,光无声地将豆腐交给阿瘦便回到房里去,仿佛她今天的任务算完了.

小佟先生皱住眉头看不下去,老马这会儿兴头上来了,扯亮了嗓子：“赫!你这邻居干什么吃的?一点没有善尽睦邻之责!”

小佟先生人不能说不好,但是他不像那些妈妈什么都要掺一脚,他说他怕她们：“没见过热心成这样子的,每个人都像你妈似的!”他看到这些妈妈们能躲多远躲多远.所以村上的妈妈们拿他当怪人.

小佟先生完全不拿老马的喳呼当回事,他说：“都像你世界早大同了.”

老马嘿嘿笑两声：“那客气!”

小佟先生这时脸又一正：“我劝你少瞎操心,人家好得很,比你愉快多了.”小佟先生是有些严肃,可是他不像老马那么紧张.老马一气光涨红了—张长脸,紧张的喉结都变大了,哽在喉咙门,吞吞吐吐半天出下来话.

小佟先生趁这空档,温和地对阿瘦说：“我昨天晚上听到你在唱歌是不是?唱得不错!”

阿瘦原本不太耐烦的表情一下收不回来,鼓着腮像跟谁生气.一直到小佟先生都快跳过矮脚篱笆分界线才憋足了气,大声道：“小佟叔叔,不是我唱的,是我妈.”

李妈妈由房内探出头：“阿瘦!”她又记得女儿了：“去药铺抓几帖药回来祛祛寒.”

阿瘦眼圈一层笑：“哦!知道了.”活像李妈妈是主子,她是丫环.然后斜住眼角瞅我们几眼,要我们走呢!整个人是兴奋的.每回李妈妈又被找到,她都这表情.

我拖了阿跳住家走,都快半夜了吧?一路上路灯几乎坏光了,每盏灯戴顶铝帽子,帽子氧化了,灯也瞎了眼,光剩下湿漉漉一杆身子还没死透,浸在回忆里,十分哀伤,太黑了,找不到诉说的对象.让人觉得又神秘又恐怖.

小佟先生回到屋里,扭开了他全村最好的收音机,喇叭里全是一个老黑头起劲吼着的道白,小佟先生是单身住户,却总是听这种老门老调；广播剧他是不听的,他嫌太软绵绵,流行歌他更嫌烦.

我和阿跳经过八号,阿跳在前面一蹦一跳溅了我一身水.他真像个身体里有弹簧的玩具兵,晚上入睡才将弹簧取掉.

段叔叔仍在洗刷青石板地,不知道有多少东西要洗,水流由门缝泄到巷道中,洗地水在院子里便和雨水会合成一股,如果不是因为雨水的介入,我妈说：“他们家的洗地水可以拿来洗米.”袁伯伯喝了酒站在门口淋雨,管不住他自己身子一前一后在那儿摆；疯大哥意外地蹲在他边边不远,面前是堆石头,他盯紧石头根本不管袁伯伯.

不知道谁家在炒蛋炒饭,潮湿的空气使得香味凝成一团,不容易散去.香味也是潮的.

阿跳往前蹦,蹦到疯大哥面前,一大一小两张脸对注,阿跳问疯大哥：“你在做什么?”

疯大哥想想：“等我妈来找我.”他站起身足足有一百七十好几公分,嗓音一直嫩嫩的,和阿跳差个多,阿跳身量只到他大腿.疯大哥看到我突然想起什么：“老石头堆子,你知不知道有人专门买小孩的?”他叫我外号,手指那堆石头,他当它们是一个个小孩.

但我说不知道,只知道专门买大人的是天老爷.我牵疯大哥：“跟老石头堆子回家.”

袁伯伯从头到尾不看我们、不听我们,他专心在听雨里面的声音,很专注、很虔诚,比清醒的时候还专心.

我妈会喂饱疯大哥,也许今天晚上我们可以一道睡.袁伯伯屋里不知道有没有女人,那些女人一喝了酒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有回居然叫疯大哥背九九乘法.疯大哥不背九九乘法,倒背了句三字经：“王八蛋!”

我们手牵手经过方姐姐家、席阿姨家、阿彭家,疯大哥坚持要多绕几遍才算找到了窝.

都这么晚了,阿彭居然头上顶了个蜗牛罐子跪在雨里,他当自己在洗澡般扭着身子,看也不看我们一眼.他们屋里几排竿衣服,形状就是布纤维里还含有水分撑不起的样子.阿彭经常把竿子上衣服取下和身上脏湿衣服调包,仲妈妈衣服愈洗愈少,阿彭身上衣服愈穿愈脏,终于仲妈妈懂了,狠狠抽了阿彭一“海”顿.

疯大哥家倒是一件也没.难得看他们家晒衣服.

我们正走第三遍,突然瞧见老马直挺挺站在排头方家墙边卫兵似的,准是方姐姐回来了.老马每天固两件事——卖豆腐跟等方姐姐回家.他要亲眼看方姐姐进了屋才安心回家睡觉,方姐姐过好多次了：“老马,你这样跟监视我有什么两样?”老马咳咳巴巴急于辩白：“大小姐,我是怕你出事!”

方姐姐白他两眼：“我会出事?!出什么事!”方姐姐语气并不凶,她是烦老马,并不是讨厌老马.

老马压低了嗓子：“大小姐,你长大了吔,不能不小心吔!”虔诚得不得了,拿她当一个圣洁的偶像在崇拜.

所以,方姐姐每天什么时候回家老马脑子里有本账,他再清楚没有了.

我妈修理他：“你就是没大没小,大姑娘家跟小女娃娃你都不分着点.”我家和方家对门,我妈可说一针一线明白得很.

果然,没几秒钟功夫,方姐姐出现了,旁边是小余叔叔.小余叔叔一手撑把油纸伞,一手叼根烟,他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抽烟,他这点方妈妈倒很欣赏.因为下雨,他那点烟火特别明显,是方姐姐和他的分界点,烟两头各立着个人.伞外是雨,两人靠外面的肩头都湿透了,两人不晓得在雨里走了多远多久才有这成绩.

老马由树墙边趋前几步：“大小姐,回来哪?!”

方姐姐一撇嘴不太高兴：“老马,下雨天你来来回回跑,不怕滑跤?”她偏过头对小余叔叔说：“你送他回去?”

老马当没小余叔叔这人,他搓着手,背台词似的：“你患贫血,要多睡多吃豆腐.”又是豆腐.

方姐姐早听惯了,没说话,光应了声：“哦!”她知道老马,老马并不是坏人,就因为不坏,方姐姐拿他的关怀完全没办法.小余叔叔从头开始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大概觉得一个男人这样,分明肉麻当有趣,所以从不开口讲老马什么.当然老马也知道他不能说什么.叙起来老马到底比较早认识方家还又是邻居,“远亲不如近邻嘛!”他喳喳呼呼,大家也只好同意他的说法.

阿跳蹦到老马面前：“你又来拍马屁,你是马屁精.”

老马一耸肩：“怎么样?”他对方姐姐一鞠躬：“明天见.”他才不要小余叔叔送,他嫌肉麻.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在伞下就一点不肉麻?真怪.

小余叔叔踩熄了烟头,十分疲倦地对方姐姐说：“你自己多想想,你也不是小孩了,不要光看到自己.”他的声音里带了鼻音,感冒似的.小余叔叔是个大贝司.

方姐姐低头呆了呆,虽然我和阿跳、疯大哥在场她却并不在意,我们全村子女生就方姐姐性情最烈,倒不是像仲妈妈、陈妈妈那型,她比较讲道理,所有事她都有道理.而且她坚持她的道理,所以她谁也不怕.她正想开口辩白,小余叔叔轻松地制止道：“明天再说.很晚了.”小余叔叔什么事情都盖着不让别人知道,他说一个人可以解决的问题不要对第二个人说,两个人可以商量的事不要三个人知道,以此类推.我妈形容他——保密防谍,人人有责.

我妈常打比喻：“有些人一辈子经历了大风大浪变得特别放开,像老马；有些人更深沉,像余蓬.”

小余叔叔跟在老马后脚离开,他将伞交给方姐姐,一路淋雨回去.方姐姐看他这样受罪好像才满了意笑开了眼.

阿跳过去扯她衣角：“你很残忍噢!”

方姐姐横他一眼,揪阿跳脸颊,骄傲地：“是啊!将来你求都求不着呢!”

阿跳一吸气：“啊?难道我疯了?!”他强调：“我一定疯了!”他嘴巧得很.

我们笑完了,方姐姐这才牵起疯大哥的手,声音甜甜地：“袁宝,你今天好不好?有没有乖?”

疯大哥捧了一堆石头到方姐姐面前：“去多买几个小人回来.”

方姐姐比疯大哥大上两岁,原来都说他们是这高地上的金童玉女,走到哪儿哪儿喜欢.我妈说疯大哥小时候嘴巴才甜咧,见到人老远就叫,欢欢喜喜地跑到你身边,帮忙提东西、问长问短的,一直长到九岁那年突然就得了病,先是昏迷了七天七夜,醒来以后并没立刻变傻,先是奄奄地不太认人,见到人总是呆望半天不笑也不闹再将脸挪开；给他吃什么都剩下大半,原本圆墩墩的脸,光剩下一对呆滞的大眼睛仿佛怀疑他眼前的东西,在想这些人是谁?大家都庆幸他活下来了.直到大家觉察他好像变成另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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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瘦随她爸、妈就那段时间搬进村子,他们家当之少教人吃惊,然而大家注意力全在袁妈妈、袁大哥身上,他们搬来并未引起太多议论.最初,大家并未觉察李妈妈的异于常人.她藤黄近乎舞台妆扮的脸,以为不过是什么特别的粉底.没想到不是那张脸异常,是她的精神.

李妈妈昼夜颠倒的起居习惯像是会传染,没过多久,轮到袁妈妈经常超过午夜还带了袁大哥两尊门神般伫在村口,过往的邻居问她是否等人?她总只是摇头,邻居们的关心逼得她先转到别处,来人走远了她再回去.

我妈有回带我去看毛医官,我拉了几天肚子胆水都拉光了,毛医官下药温和,给小孩看病先送一根自己熬麦芽做的麦芽糖,再放一段动物卡通音乐,不管什么病每回收十块钱,量血压不要钱.毛医官自己没小孩,毛妈妈说是不能生,他们把小孩都当成自己小孩,而且小孩生病比大人重要,请他什么时候出诊他都去.我妈只放心他给我们看病,我们一家的病历都在他那儿,我爸的香港脚都是他给治的.我爸的香港脚最初脚板觉得发痒,用力抓没什么,隔几天出了几颗小水痘,我爸烧了锅水烫脚,似乎好了,后来整个脚板脚趾头里全长了小水痘,痒得不得了,我爸以为是体内积毒发出来的,去毛医官那儿看,毛医官给了一管UU药膏,要我爸每晚洗干净脚后擦,他说：“脚气不是病,也没什么特效药,治标不治本,它会跟你一辈子.”我爸哭笑不得.

我爸不信邪,谁要这一辈子的痒,他每天死命洗脚擦药膏,香港脚时好时坏,他关心病情时时抬起脚检视,有死掉的皮他立刻剥下在患处抹上药,他用力揉搓,想强迫药性进入皮下组织,他不停观察他的脚,后来讶然发现另一只脚也有了,毛医官说得对,他这样对付香港脚四个月,终于承认是胜不了它.我爸这才妥协了,愿意和香港脚和平共存,四个月的“切搓”,他染上了抓脚的习惯,他一辈子走到哪儿抓到哪儿.

我妈背了我在村口遇见袁妈妈和疯大哥,他们躲开路灯的光站在暗处,人瘦得像没吃饱饭.我妈早听说袁妈妈站岗的事,压下没问,就因为她明白袁妈妈性子烈.总是一条船来的比一般邻居又更亲,我妈遇见了不能当没看到,袁妈妈倒没躲开,她站在暗处还好,阴影把她凹陷的脸颊填满了,任何人在黑暗里没有好不好.

我妈因为背着我,前面挺个肚子,完全一副前仆后继的味道.她气咻咻地嘴巴对着袁妈妈喷气,简直十分地咄咄逼人.她直截了当问袁妈妈这么晚还站在村口做什么,等人吗?我妈不能理解,她永远主动去找,她才不等.

袁妈妈这回倒未回避,她说：“我在等袁忍中,他几天没回家了.”袁伯伯有一个较中性的名字.袁妈妈淡淡说道,像在说一件普通事情.

我妈没料到是这么件事情,愣了会儿,无法置信袁妈妈能忍气到丈夫几天不回家还没人知道的地步.她比较关切的是袁忍中有什么天大的理由可以不回家?我妈认为这下切中问题核心得谨慎些,她小心翼翼：“他出差了?”

袁妈妈牵紧疯哥的衣袖,仿佛不是怕他跑掉,而是防着自己被风吹倒.她摇摇头,答非所问：“这次是谁也想不到.”边说边眼泪簌簌往下掉,知觉的泪水一路洗过去,一条条水的痕迹,把铺在脸面的阴影像划开了似的,里面是痛苦组成的纤维组织.她继续摇头,嘎声道：“他们一定疯了!她不正常他看不出来吗?我真难咽下这口气!”她话题一转：“你看袁宝还能活几年?”那个“她”是谁?

我妈一心以为袁妈妈站太久了天又太晚,让她脑子混乱了,以致完全失了说话的头绪.她察言观色：“二三十年总不成问题吧?”答案不太肯定,好随时调整.

袁妈妈一听哭得更凶,我妈急忙更正：“五六十年行不行?”

袁妈妈简直一发不可收拾要被泪水冲化了,软瘫成一“片”人似的,扯住袁宝衣袖掉头往村内走,袁大哥跟在后头,像具影子,平面到没有生气.

没多久日子,袁妈妈突然死了.一辆救护车莫名来处自行开到袁家门口,抬走了病中的袁妈妈从此没再回来.袁大哥那天奇乖无比跟在担架旁,不停地吸鼻水,仿佛在吸一种什么味道.跟到门口站定后,看着他们将袁妈妈抬上车,那些来抬担架的人穿浅蓝近乎灰的衣服一问三不知,也不管抬得对不对,仿佛在进行一项任务.袁妈妈从此没回来.车子当着大家面前开远了,大家才回过神——谁叫来的车?

没有人.谁也不知道袁妈妈怎么了.她只是生病并没死啊!

袁大哥没有跟车走.一直到后来大家都不确定他记不记得那天了.

袁伯伯去签的死亡证明书,他压根不提袁妈妈究竟怎么死的.他只说：“周仰贤不要死在袁家.”袁妈妈有个十分男性化的名字.

那天,李妈妈也凑在人群中看灰蓝衣服搬走袁妈妈.她在人堆里露出藤黄脸及瘦长颈子,若非微凸的肚子,实在看不出她怀了孕.她那张脸完全没有疑惑或紧张的神情,凸出在人堆里,不笑也像笑.她一直十分专注看袁妈妈双眼紧闭由家里被人抬上车,仿佛在监视来的人做这桩事.

袁妈妈好像睡熟了,一直没睁开眼皮,无法判断她是死的或是活的.她紧闭的眼皮下深深一道阴影,鼻翼两旁也是,嘴角下撇,有股说不出地倔,它似乎要一辈子这样倔下去,不开口,不看大家.

阿彭问仲妈妈：“她不愿意张开眼睛啊?”

似乎大家都不愿意沾霉气,所以没人走近去触摸它,然而看久了,角度不同,袁妈妈的脸因为平仰在白帆布担架上,每一个角度都看到帆布的白底,衬出袁妈妈的脸异常圆润,显得一团喜气.大家突然有种轻松的感觉——一个人能被抬着走,或者是件好事.

（节选自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离开同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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