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事:跳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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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个楼层进出很有些年头了,大多数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晚上,但很长时间里,它们一直没能引起我的注意.它们没能引起我的注意,原因可能在于它们很少向我靠近,或者是我身上的白大褂无意中吓退了它们一次又一次朝我飞翔的企图和.这是我的猜测,我无法明白蚊子的真实想法,就像它们无法弄明白我为什么要穿白大褂,为什么要在这里出现一样;可以肯定的是,房间里躺着的那些人几乎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力,我每一次的出现,总会给他们带来不大不小的惊喜,尽管这惊喜有时候是那么短暂,稍纵即逝,但总是被我一次次地捕获,然后悉数收藏,尽管我知道,这同样是因为我身上的白大褂;但我不知道,这其间他们是否注意到了那些嗡嗡地飞来飞去的蚊子,甚至,他们是否因了它们的飞翔感到过不安?

通常情况下,面对他们――床上躺着的那些人,我首先要做的就是让刚刚在他们脸上浮现的惊喜尽可能持续下去,或者消失得尽可能短暂.长期以来,我一直做着这样的努力,而且每每能得以小小的应验,因此我总是乐此不疲.可是那天,当我站在办公室旁边的那间病房里的时候,那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任我怎么询问,他始终一言不发.我无可奈何.这时候,我看到一只蚊子在离那个人的脸越来越近的空中嗡嗡地翻飞.我不清楚那个人不开口是不是因为生理上的原因(比如听觉器官出了毛病),或者是他的思绪还停留在刚刚结束的迢迢路途上,没能随自己的身体和爱人一起赶来,抑或他就正沉浸在那只蚊子的飞翔里不能自拔.于是又问,咋个,在看蚊子飞么?但这一回,我的话甚至没能让那个人转头看我一眼.而一直端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同样一言不发的他的妻子却是扑哧一声,笑了.

那天的病史陈述便是由他的妻子完成的.她跟着我到办公室以后,我记录到的完整病史是这样的:因为一大笔说不清来历的财产,那个人被解除了局长职务,就在检察机关即将宣布结果的那天早上,他悄没声息地从一个悬崖跳了下去,傍晚时分被人发现时,他浑身湿漉漉地躺在悬崖下的溪水边,一动不动.从那里跳下去的人没有一个活下来的,人们都以为他死了,可当她走过去,伸手想拂一下他一直定定地睁着的双眼时,他却猛一下站了起来,一个人东倒西歪地走了.回家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甚至没一声.好不容易将他弄进当地医院里,检查结果吓了她一大跳:腰椎严重粉碎骨折.当地医院的医生说,如果粉碎的腰椎在移动一点点,他将在轮椅或者床上度过他的下半生等

二十天后的那个雨夜.凌晨两点.一声巨大而沉闷的声响从那几株高大笔直的落叶老树丛中,像一把锐利的金属刀片,划破深深的夜幕,惊醒了所有的梦中人,包括那个人的妻子.我还刚刚入睡呢,她后来对我说.她对我说的时候,我刚刚完成一篇医学论文的构思,是她猛烈的敲门声把我从那篇文章的思绪里叫出来的.昨晚上下大雨,他一直说病房里有蚊子,很多的蚊子在叫,他要我打蚊子,可我一直没见着蚊子的身影,病房里一直燃着灭蚊药片的,怎么会有蚊子呢,可他说就是有,快打死它们,于是我就一直四下里找等一路上,她继续说道.她说,他后来就闭上了眼睛,睡着了.见他睡着了,她突然感觉很累,二十多天了,还没好好睡一觉呢,于是她也跟着睡下了.后来就听到窗户在响动,她以为是风吹的,可当那一声巨大而沉闷的声响接着传来的时候,她被惊醒了,她睁开眼,却再也没见着他的身影等站在那几株落叶老树下他面目全非的身体前,眼睁睁地看着鲜红的血从他的鼻孔、口腔和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裂口里不停地往外淌等

后来我就注意到了那些蚊子.注意到那些小小的飞翔的身躯后,我耳旁就常常有嗡嗡的声音不时地鸣响然后长时间地回旋,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我内心里清楚,即便是蚊子,也不可能永远在路上,在飞翔,所以它们要吸人的血,尽管它们可能因此和某张宽阔的快速挥动的手掌相遇,然后让自己变成一滩肉泥.但它们必须飞翔.

再后来的又一个雨夜,我站在那个人曾经入住的那间病房.这一次,我面对的是一个在建筑工地干活时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患者.我刚刚走进病房的时候,他的眼同样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我以为他又是一个例外.可当我问道,咋个,在看蚊子飞哦?他的头猛一下就转向我,嘴角抽动着,笑了.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走向那个人飞身而下的那扇窗.这时候,雨已经停了,我能闻到病房里的来苏水味、夏夜雨后清新的空气里四处弥漫的泥土的气息和绿树花草的清香.将头伸到窗外,借着一楼病房的灯光,透过那几株老树茂密的叶丛,我可以清晰地看见他坠地的地方,经过多日雨水和清洁工人扫帚的清洗,那一汪血迹已了无踪迹.我在想,那个人在飞身而下的那一刻,是否对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而使他决然飞身而出的力量又来自何方?甚至,他在跃过窗户的那一刻是否想起了眼前曾嗡嗡翻飞的那些蚊子?等一时间,我的头有些晕晕乎乎的,仿佛也要从那里飞将起来似的.

但我知道,人是没有翅膀的,即便有,也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或者梦境里.

跳楼记

这次是个十三四岁的中学生.

他是从不远的外地,通过一个我和他父亲共同的朋友介绍过来,点名要我医治的.他后来叫我叔叔,他叫得真切而由衷,我最初听到时,感动得几乎掉泪,但那是在他成为我的患者一些时日以后的事.在我和他父亲共同的朋友把他介绍到这里时,他很少说话,更别说叫我医生或叔叔了.在他住院的两个月里,我一直没见过他的父亲,我私下里怀疑过,我那位朋友是否真有这样一位朋友,这个中学生是不是真有父亲,我没想过去弄清这个,我想弄清却无法知道的是,这是不是中学生不喜欢说话的原因?

我是从他的伤势上觉察到异样的.我每天都见到折胳臂断腿的人,像他一样断掉双腿的却很少.我从医学教材上学到的知识和若干年的医生生涯积累起来的所谓经验不约而同地告诉我,他的伤势来自一次突然发生又突然被阻断的加速运动,而运动的方向极有可能是从足够高的高处,突然向下.那么,是什么样的力量让他有了这样的加速运动呢?

他木然(我知道,木然这个词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而言是多么的不合适,但除此而外,我实在找不出一个更恰当的词汇来)地睁着双眼,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因为他断掉的双腿,他只能四肢伸展着,平躺在床上,这使得我能够清楚地看清他的脸,看清他瘦弱的身躯.那是一张瘦小而稚气的脸庞,但他木然的双眼,无所谓的表情,以及与他的伤明显不一致的贫血说明,他是个与众不同的男孩.周围的一切,包括一直守护在他身边的母亲,包括我,他统统视而不见,仿佛我们根本就都不存在.这很容易就让我想起网络游戏和瘾君子,以及其他我不知晓的为他这样的孩子所热衷的东西.

他不说话,但我能够读懂他变形得有些怪异的腿和X光线片上那些无声的语言.我一伸出手,他便开始声嘶力竭地叫喊.嘴里不停地唤:“妈――我的妈呀!”我很清楚,在早已起效的镇痛药的作用下,他的腿几乎不会有痛感,他的叫喊与来自双腿的感觉明显不相称.他的母亲一直在他的枕边,紧紧地捧着他的手,他一叫喊,她的泪便一股脑往下淌.她一边掉泪,一边自言自语似的说:“我就是骂了你两句,你为啥就真的跳了呢?”她抽泣着,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她的抽泣声和着她的话语,与他的叫喊声交织在一起,在安静的病房,像一曲变调的乐章,突兀,感伤,动人心魂.

我缩回我的手.十多年的医生生涯让我懂得,在事情无法继续下去的时候,千万不能勉强.我直起身,接过他母亲的话头说道:“真是跳楼伤的哦?”我的话音一落,病房里猛一下安静下来.他母亲抬起婆娑的泪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子,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开头.中学生先前还微闭的双眼渐渐地开了条缝,静静地瞅着我,然后猛一下瞪得浑圆:“关你什么事?!”我很庆幸,他用的是“什么”而不是别的什么,这符合他的学生身份,同时表明,他对我,对于我这个他父亲的朋友的朋友,还有起码的尊重.

一周以后,我照例去查房,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手里拿着块小小的板子样的游戏机,聚精会神地摁着键盘,不时嘿嘿地笑出声来.见我进去,他一下把手里的游戏机放在一边,喊:“医生叔叔.”我笑笑,说没事的,他就又拿出来,继续聚精会神地摁起来.我问:“今年上几年级?”“初二.”“那,在写作文了.”他抬起头,说:“是啊,怎么?”我又笑笑:“干脆,你就写篇《跳搂记》吧.”他重又放下手里的游戏机,惊奇地望着我,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说道:“可惜没有纸和笔啊.”说着,两只眼睛骨碌碌地在病房里四处游荡,看上去,有一种不易觉察的慌乱.那简单呀,我可以拿给你的,我说.这一下,他没再说是或者不是,就埋头继续玩他的游戏去了.

后来我就一直没再向他提《跳楼记》的事.但我相信,在心里,他一定写下来了的.只是,在他眼中,我不是个合格的读者,他写在心底的文字,除了他自己,他只愿意给他以为合适的人阅读.

他是我第三次遇到跳楼致伤的患者.第一次是位青年女子,她说她是在下楼梯的时候摔下来致伤的,她的话一开始就被她同时断掉的腰椎、骨盆和双脚彻底否定了,但我没有说什么,楼梯就楼梯吧,反正这无关于医治她的伤,而在她,或许是一段不愿说出的隐痛呢.果不其然,她后来痊愈出院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说出了真相――她是在她初次见面的男友位于三楼的家里飞身而下的,她飞身而下的原因就是她的男友,她说,他就像格致的《医疗事故》里那个中医先生,只是,他在她面前没能够得逞而已,为了不让他得逞,她就从三楼飞身而下了――她给我说这些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本《中华散文》,不停地翻卷着,脸上满是难以掩饰的羞涩.我一直没见过她的男友,因为她的话和她手里的杂志,看着她一步步,坚定而沉稳地走出医院大门时,我站在她身后越来越远的地方,舒心地笑了.而最近的一次就是上文提到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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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局长,他将自己想象成了会飞的生灵,在成为我的患者之前,他曾经把自己像柴禾捆一样从一个很高的悬崖丢了下去,而这也正是他来住院的原因.一个深夜,他悄没声息地越过住院部四楼高高的玻璃窗,又一次飞了出去.后来,我还记下了他的那一次飞翔.在文章的结尾,我这样写:人是没有翅膀的,即便有,也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或者梦境里.


这句话,和我遇到的两个跳楼者的故事,我没有说给中学生听.对于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而言,我不能奢求太多,尽管他也会像我一样慢慢长大,但在十三四岁,他就该享受或者经历十三四岁应当享受和经历的事,无需其他.他没能够完成我希望他完成的《跳楼记》,现在我一字一句地写下来了.我实在想象不出,如果他真的写了,那该会是些什么样子的文字呢;但我可以肯定,他之所以在他母亲的眼前从自家二楼的阳台上飞将而下,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勇敢!

(责任编辑计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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