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语言的还乡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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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作为语言的创造,意味着作者通过语言创造出一个艺术世界来作为自己的心灵家园,安放自己的灵魂.所以,文学写作的过程就是还乡的过程,我们可以在此意义上理解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问题在于是不是所有的文学语言都可以引领我们还乡海德格尔眼中的语言是存在的寓所,在此,语言具有两种可能:语言是存在的家园,同时又是存在的牢笼.当我们用张若虚、李白或苏轼的眼睛来看月时,用他们相同或相似的语言来表述自己的感受时,我们被语言塑造的同时又被语言囚禁,还乡之路被语言遮蔽;当我们在张若虚们的背影下转身离去,用自己的诗性语言来表达自己对月亮的独特理解时,还乡之路澄明和敞开.所以,诗性语言才是海德格尔眼中的存在之家,用诗性语言的语词思索和创作的人们才是这个家园的守护者.文学语言的还乡性意味着文学语言是诗性的语言,它有如下具体表现:

一、文学语言的还乡性首先表现在它是创造的语言.人的创造本质取决于人并没有一个僵硬的先赋的本质,人的本质形成于不断的创造中.舍勒给人下过这样的定义:“人是一个能够向世界无限开放的x.”①现实世界总是让这个“未完成的x”在日常语言中不知不觉地接受了别人的视角,逐渐丧失了原初的、感性的、具象化的诗性语言,个体被日常语言淹没,无法指向自己的“独特世界”.如果说生活在既有的语言与概念中的人如同生活在划好了标志的地图上,在确定的路途中过活,日常语言的作用正是将这些标志与路程不断地重复给现实中的个体,甚至在每个景点之间准备了往还的班车接送过往旅人.生命早就设计好了,到一点,坐一趟车,车窗外精致的人为的被千百年各代名诗名句咏颂的风景早已在儿时学习中就记忆诵熟了.当“拾人牙慧”成为一种普遍性的事实描述而非仅为辛辣的讽刺时,人还有表述的乐趣吗人失去感受风景的乐趣,甚至失去验证的兴趣,闭上眼,一站一站地赶路而已.因此,个体的人在日常语言的惯性力量中逐渐成为类的存在,人的创造力在惯性中逐渐萎缩.同样值得我们关注的观点是:西方的结构主义语言学出现以后,作为主体的人不再被当做意义之源,而是诸多话语系统的构造物.诸多话语系统之间,人处于种种代码、类型规范、语法修辞、对话规则的交叉地带.相对于人们所欲表达的内容,既有的语言格格不入,这些语言组成的叙述和抒情与人们的真实遭际相互分裂.此时,文学语言的存在意义凸显出来:文学语言有责任开拓新的语言资源,修补既有表述留下的空缺.

当主流话语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成为文学创作的惟一语言时,新时期文学的首要任务就是回归文学语言的创造性.“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用主流话语来指向自己的伤痕时,我们被打动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文学之外的真实事实,而不是文学本身.这是因为用主流语言来反思文学语言是怎样成为主流语言的忠实附庸和复制品时,文学的还乡之路依然被遮蔽,文学语言的还乡性没有彰显出来.当北岛、舒婷、江河、杨炼、顾城等为代表的朦胧诗人的诗作大量运用象征、隐喻、含混、句式跳跃等修辞手段,形成与主流文学语言模式截然不同的诗风时,人们感受到的是对个体自由的激烈呐喊.此时文学语言的创造意识虽有复归但缺少冲击力.后朦胧诗和先锋小说中文学语言的创造性虽有冲击力但满足于复述西方语言和中国传统语言,离原创性语言依然还有相当长的距离.王一川教授在《中国形象诗学》中对新时期文学中文学语言的裂变做了精彩的阐述.他认为,在对群体语言和日常语言的疏离中,新时期的作家们艰难而执着地确立着自己的话语,重要的是,它不只是意味着一种立场的转变,同时它还是一种审美理解和修辞上的努力――成为个人的努力.我想正是在文学语言的诗性回归意义上,作为中国摇滚第一人的崔健进入了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研究视野.

二、文学语言的还乡性还表现在它是自由的语言.西方的20世纪被认为是文学批评的世纪.在许多批评家看来,文学语言并不是语言的复制――即使现实主义小说也不是日常语言的如实照录.人们可以将日常语言视为中介,恢复文学语言与现实之间的联系.日常语言是强调指称的话语,它指向语言符号以外的现实世界,它必须符合现实生活的逻辑,经得起客观生活的检验,并必须遵守各种形式逻辑的原则;而文学语言是内指性的,是指向本文中的艺术世界,它不必符合现实生活的逻辑,只要与整个艺术世界的氛围相统一就可以了.文学语言与日常语言的疏离显示了文学语言的自由和解放的维度.虽然这种自由是心理的而不是现实的,但正是这种虚幻而又真实的自由体验抚慰了人的追求自由而又在现实世界中难以实现的创痛.文学语言可以引领人走向自由,恢复人对世界的原初感动.这种文学语言在俄国形式主义的眼中是陌生化的语言,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技巧的艺术》中指出:艺术之所以存在,就是使人恢复对生活的感觉,就是使人感受事物,使石头显出石头的质感.


“先锋作家常常背向公众,背向熟悉的一切,他们狂热地通过语言变换来探索精神的种种可能性.”②请读伊沙的诗《结结巴巴》:“结结巴巴我的嘴/二二二等残废/咬不住我狂狂狂奔的思维/还有我的腿你们四处流流流淌的口水/散着霉味/我我我的肺/多么劳累//我要突突突围/你们莫莫莫名奇妙的节奏/急待突围//我我我的/机关点点点射般/的语言/充满快慰//结结巴巴我的命/我的命里没没没有鬼/你们瞧瞧瞧我/一脸无所谓”.“诗巧妙地抓住口吃者在用词上的重复(结巴)这一生理上的缺陷,把少量的词语反复运用,并注意押韵,竟神奇地造成一种快节奏和和谐韵律,突出了一个奇异的充满战斗的口吃者形象”③.因此,文学语言无论是高贵典雅还是粗野俚俗,抑或狂欢风格,只要它们包含一种自由超脱的精神指向,都应该被视为是诗性的语言,还乡的语言.文学语言正是为了帮助漂流于语言的汪洋大海中的现代人不至于被这大海淹没而能顺利地到达彼岸.

三、文学语言的还乡性还表现在它是超越性的语言.人是一种超越性存在,文学语言是人超越性的表征.文学语言的总体结构是指向一个异于现实的乌托邦,文学语言的内部隐匿着创世的,企图再创一个空间,从而与现实抗拒.在特定的人文环境中,日常语言具有强大的稳定功能.相形之下,文学语言暗示着自由、超越和反抗.海德格尔认为语言是人的“存在之家”,是“存在的境域”,人必须通过语言跻身“在者”之列.在此意义上,语言自身能够言说,但日常语言淹没了这种声音.在海氏看来,诗应承担清除遮蔽的使命.只有懂得了诗,人们才知道他生存于何种匮乏之中.人应诗意地栖居,意味着通过语言将人引向本真的生存之中.

文学语言将引领人超越既有的世界.这种超越在吴炫教授的理解中有三方面的含义④:其一,对生存和概念世界的超越.文学语言作为个体存在的努力,首先来自对生存现实的超越.概念世界是人对世界的清晰的、认识性的把握,文学始终以一种原初的、感性化和具象化的存在,显示着自己“独特世界”的含义,并成为一种不同于文化现实的“另一种”现实.其二,对既有的文学世界的超越.在西方文学思潮的更迭中,浪漫主义是对古典主义的超越,现实主义是对浪漫主义的超越,现代主义是对现实主义的超越.在当下习惯于命名与归类的时代,重要的是从一切命名与归类中逃离出来.大师就是对既有文学世界的超越,对命名与归类的疏离.卡夫卡是难以归类的,鲁迅同样是难以归类的.他们有属于自己的文学话语,有不同于既有文学世界的另一个文学世界.试图用曹雪芹的文学话语来构建一个“红楼世界”,无异于痴人说梦.事实是只有离开曹雪芹,才有可能成为另一个曹雪芹.其三,对既有文学理解世界的超越.这种超越是一种极高的境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复调”小说和“地下人”世界的诞生,是依靠对上帝的怀疑区别于在他之前的所有作家,是用自己的文学话语超越了莎士比亚和巴尔扎克.鲁迅对中西两种文学话语的怀疑和超越,保证了鲁迅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最高的位置.20世纪80年代兴起的新潮文学之所以难有作为,是不是在加入西方文学话语的合唱中迷失了自己的声音

在文学创作中,尝试用自己的话语言说,这是艰难、美丽和极高的境界.实际上,也只有在这样的言说中,才能展开对人的生命意义的深层追问,才能使大地上的异乡者还家.

注释:

①引自刘放桐《现代西方哲学》,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698页.

②南帆:《文学的纬度》,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7页.

③王一川:《中国形象诗学》,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23页.

④参见吴炫《中国当代文学批判》,学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3―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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