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学他们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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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小宇宙还非常年轻,等要评判他们还为时太早!

――:《3001:最后的远行》

把硬语盘空的世界文学引入现代阶段的,世人公认是普鲁斯特(1871―1922)、乔伊斯(1882―1941)和卡夫卡(1883―1924)的劳绩;评论家认为他们仨是20世纪世界最杰出的作家.今年,是乔伊斯最著名的小说《尤利西斯》中故事的百年祭,世界各地都有庆典;笔者也有幸参加了上海的“乔伊斯和他的世界”国际学术研讨会.这当儿,又欣逢普鲁斯特小说《追寻逝去的时光》(第一卷)新译本出版.译者特地送了我一本,还带着油墨的清香.一时真有好事不仅成双,而且成仨之感,只是单单冷落了卡夫卡;好在他生性孤僻也许不在乎.不过,把现代文学他们仨并列比较一下,哪怕只是最肤浅的,也一定很有意思.

我阅读他们仨完全是随兴所之,没有什么章法可言.在外国游学时买过普鲁斯特的法文本和德文本,没有读上几页,就搁一边了.乔伊斯倒是看过一些,还曾经对《菲尼根守灵夜》里的“英文”作过电脑分析.可惜,我和我的电脑我们俩都捣鼓不懂乔伊斯老爹.他们仨里头,我读得最多的是卡夫卡,还到他的故乡旅行过.所以,对于他们仨为什么被尊称为现代文学鼻祖,便深一点、浅一点、高一脚、低一脚地有点儿感觉.

他们仨当中,乔伊斯最像典型文人.他是为文学而生,九岁写诗,弱冠时就已经大有文名.《尤利西斯》掀起轩然大波,至今留下文学悬案一大箩;《菲尼根守灵夜》更是文学,直觑得偌大宇内没有解人.像爱因斯坦这类高智商知识分子一样,乔伊斯后来陷入了自己设置的孤高天地.爱翁追求“统一场论”的解,乔伊斯则追求风格的特异,简直到了极端.但是,有一点,乔伊斯却又不大像典型文人:他的作品并不来源于他的生活,他的遭际,他的痛苦,他的欢乐.乔伊斯讲究“顿悟”(epiphany),认为人生经验,不管如何多层面,多维度,多重数和多脉络,都可以在瞬间的天启之下,一下子包揽无余.而普鲁斯特的小说呢,只不过是下面这三个法文字慢速度的扩展而已:“马塞尔(普鲁斯特名)成了作家!”

对乔伊斯的上述特点取其负值,就是普鲁斯特和卡夫卡了,但后面二人又各自不同.普鲁斯特出生在一个尊崇文艺女神的家庭,在孩提时代,他的外祖母和母亲就引导他阅读法国文学.于是小普鲁斯特认定,是上苍在冥冥中召唤他侍奉文学.但是,像许多从小立志献身文学的人一样,他的文学却又不是才高七步,而是步伐很艰难,很缓慢.普鲁斯特甚至觉得,自己是一个“生来敏感但并没有多少想像力的人”,见《追寻逝去的时光》第七卷《寻回的时光》).这样的人“尽管也能写出蛮好的小说”,但终究比不上生来含着那块想像力宝玉的人,能写得那么精彩.我大叫有趣的是,普鲁斯特颇有自知之明,他决定不依靠想像创作,而是要根据生活,根据他的爱,他的忧,他的友,他的交际氛围.这便同乔伊斯和卡夫卡不同了.拿乔伊斯来说,我们阅读《尤利西斯》,就觉得作者简直是在天马行空;翻翻《菲尼根守灵夜》,更会觉得作者简直是在恣意妄为.对其中经过作者故意改写、不像英文的“英文“,即使英语圣手也肯定坠五里雾中,完全像在浆糊里面行走.同其他两人比较一下,卡夫卡则得乎其中.对于文学艺术家来说,想像远比知识重要,卡夫卡小说远远比普鲁斯特有想像力,例如,《审判》、《城堡》特别是《变形记》,就充分表现出来.对于《变形记》的想像力,笔者曾抓住书中房屋的“拓扑结构”进行过一番分析(见《卡夫卡穿衣》,载《美是一个混血女郎》,天津百花文艺版203页;《人世迷宫里,衣冠楚楚一囚徒》,又载《喂饱你的眼睛》,香港中华版331页).但是,谁也不能否认,卡夫卡的小说里,几乎篇篇拖曳着他孤独痛苦的拉长身影.

普鲁斯特和卡夫卡相同又不同.相近的是,两个人都深深迷恋文学,以此为己任.不像的是,普鲁斯特不是书呆子或老学究,卡夫卡多少有点像.两个人之间更接近的是对生活本身的看法.也许我们可以说,他们俩竟是对于生活的痴迷大于对文学的迷恋.卡夫卡一生贫困,时时捉襟见肘,我们东方人想像他一定鹑衣百结,非也!卡夫卡始终坚持要穿着挺括合身的高档西装,坚持得出奇地倔.我们看到的卡夫卡照片,总是一张清癯的脸,也总是剪裁非常得体的装束,上边口袋里还常有一块手帕挺然翘然.卡夫卡一直这么坚持、执著和追求着:卡夫卡坚持着自己一份既超凡脱俗、又符合身份的物理形象,以支撑他在文学上的无穷探索;卡夫卡执著于一种近乎苛求挑剔的服装嗜好,来表现他艺术上的洁净和力量的统一;他更追求着一片挺刮和柔软的衣料质地,去代表他卡夫卡艺术那天衣无缝的剪裁等

可是,您不能说他们俩就世俗,就油盐酱醋起来.普鲁斯特和卡夫卡是从文学的角度来看待生活,亲近生活的.普鲁斯特的小说里,充满了日常居家的情景,欢声笑语的谈话,衣裙的妇女,在餐桌镶花边的台布上,去调味那淡淡的哀愁,深深的思念,浓浓的离愁别绪.我不禁会觉得,这作家那作家,之所以成为作家,在他们俩看来最重要的是如下一点:作品里反映的生活,便是作家之最深刻、最真实和最诙谐的一面.有趣的也许是,普鲁斯特如果同卡夫卡会过面,两个人一定会同意后者的一句话:“从生活里面可以提炼出许多书本来,而从书本里面就提炼不出多少生活来.”卡夫卡和普鲁斯特两个人的伟大之处,在他们学而时习之,而不在他们活而快乐之.特别是普鲁斯特从他的生活中学习了许多,许多.所以,他的文学创作,虽然像法国剧作家科克托讲的那样,“原是淑女的纤纤素手,拈一枝玫瑰花的”,却完全建立在自己的生活经验之上.普鲁斯特从来不写什么怪力乱神的“经验”,而是老老实实写他熟悉的日常.由于提炼得精妙,剔除得微妙,他的创作便充满了丰赡的思想.他的文学创作史因此也就很简单了,可以一言以蔽之:很早就接触文学,马上就对痴迷上了.后来,使他更痴迷的成了生活本身,对作小说家感到失落.于是,他从生活中消隐,关门搞创作,把他的经历转变成艺术.最后,像一部回忆录里写的,他对朋友说,我昨夜写了一个“完”字,现在,我可以告别人世了.

值得注意的是,普鲁斯特同乔伊斯虽然见过面,但是只说了两个“不!”(Non)字,就此告别.文学的现代景色和文学现代化的作家景观一样,色彩纷呈,光怪陆离,岂可管窥蠡测!更有趣的是,他们俩的创作的确面对面撞过车.例如,《追寻逝去的时光》第一卷《去斯万那边》第一章的最后一段:

这很像日本人玩的一个游戏,他们把一些折好的小纸片,浸在盛满清水的瓷碗里,这些形状差不多的小纸片,在往下沉没的当口,纷纷伸展开来,显出轮廓,展示色彩,变幻不定,或为花,或为房屋,或为人物,而神态各异,惟妙惟肖,现在也是这样,我们的花园和斯万家的苗圃里的所有花卉,还有维沃纳河里的睡莲,乡间本色的村民和他们的小屋,教堂,整个贡布雷和它周围的景色,一切的一切,形态缤纷,具体而微,大街小巷和花园,全都从我的茶杯里浮现了出来.

(周克希译文,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一卷第52页)

特别有趣的是,乔伊斯在《尤利西斯》里也运用过同样的意象,例如:

“有一回俺瞧见过中国人,”那个勇猛的讲述者说,“他有一些看上去像是油灰的小药丸.他把药丸往水里一放,就绽开了,个个都不一样,一个变成船,另一个变成房子,还有一朵花儿.给你炖老鼠汤喝,”他馋涎欲滴地补充了一句,“中国人连这个都会.”

(萧乾、文洁若译文,译文出版社1994年版,第三卷第17页)

这种意象可以带给读者多维感受,提供多维理解.其实,如果讲得简单一点,可以说普鲁斯特是怀旧的,乔伊斯是滑稽的,而卡夫卡则是幽默的.卡夫卡的幽默是受苦受难后严肃苦涩的回味,我很难想像,他会像乔伊斯那样随口说出的硬性笑谈;乔伊斯的滑稽永远携带着轻松的艰涩,一笑置之就可,不用真正了解什么微言大义.他本人不是说吗,文学“应该表现‘欢乐具有神圣本质’”(shouldexpressthe‘holyspiritofjoy’),使人欢乐的廉价物品便是滑稽.普鲁斯特的怀旧,光从书名就一目了然了.

他们仨都经历了一种文学性的嬗变过程,由自我意识的主观到达世界的主观意识,最后便达到了艰难的文学现代景观了.我认为文学艺术,本来就是情感的外化即客观化,自然的内化即主观化,如此而已.所以,他们仨的痛苦是上下、里外求索的痛苦;是一个人通过客观化,认识了自我存在的荒谬性,又通过主观化认知了外界存在的残酷性之后的痛苦,这荒谬性残酷性正夹在世界虚伪的缘在(Dasein)和自我存在的虚无之间.于是,他们仨也就终于站到了殿堂的门口,我们现在则自以为可以鱼贯而入.也许,要理解现代文学他们仨,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话最值得吟味:


世上没有什么比现实更加乖戾离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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