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生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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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生双肘抱膝,安静地坐在沙岭高处的秃峁上.

在启生模糊的感觉中,这个黄昏太美妙了,整个西半天都是红彤彤的火烧云,壮观至极.启生惊叹之余,觉得那云就是火,暖暖的,让人舒服.

不难想象,这一刻启生的内心满足极了.虽然看上去他安静得像一只温顺的小羔羊,他的心绪却快乐地与晚霞一起飘扬.这可是启生期待了整整一个春季的黄昏啊.早烧连阴晚烧晴,这句俗语已经在他的心底游了很长一段时间.当然,这是娘说给他的,在启生混沌的记忆里,娘是在去年冬天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他立即铭记于心,而且从那一刻起,启生的心里就萌生了一种想往.要知道,对想往的期盼让启生在一段日子里备受煎熬.做什么事情都不容易么!启生不止一次这样安慰自己,这使启生没有轻易地放弃自己的期待.

喂,憨怂,你爹回来啦.忽然,有一个声音从岭下传了过来.

这是闷子的声音,一听就是,丝丝拉拉地,像吃了锅灰似的.启生闪头看去,看见闷子站坡下的岭道上,正仰着头,张着大嘴朝他这边望着.闷子袒裸的膀子在日头底下亮着黏黏乎乎的光,启生甚至可以看见闷子大嘴里龇出的两颗黄乎乎的大门牙.

启生记得自己那一刻很木然,他只望了闷子一眼便又扭头去看黄昏.启生知道闷子向来不与他正经,总骂他傻,他对这种欺辱既恼怒又痛心,这种情绪多半是冲他自己来的,因为他的愚笨连他娘都没有否认过.启生望着黄昏,心里变得凄然,一阵轻柔的晚风吹过,竟将心中的凄然引到他的眼眶,启生的眼前一片花.

你爹回来啦.闷子又嚷道.闷子的声音如一张大嘴将黄昏的景色吞去,天倏地暗了下来.启生心里有些失落,便起身往坡下走去.启生很快走到一块种着玉秫的地里,他立即嗅到一股新土的腥气,玉秫已锄过头遍,苗儿长得很齐,在将沉的暮色里随着晚风幼稚地摇曳着.启生记得昨天还跟着娘来过,娘锄完这块地后,生产队里给了她几个工分.娘很高兴,问他什么最好看,他说沙坡里的黄昏,娘说就是.

你与我说话吗启生停在地堰上,朝岭道上的闷子问道.

嘿嘿,岭上除了你个憨怂,还有谁么――你爹后晌就回来啦.闷子歪着脑,笑容既得意又滑稽.闷子不住地将他新得的消息连同他的兴奋传递给启生,这使启生感觉对爹的概念愈加模糊了.他知道闷子有爹,就是老四伯.老四伯待他很好,时常给他讲些关于山里的稀奇古话.但老四伯在闷子的眼里俨如一条不待人见的老狗,闷子敢骂老四伯之类的恶辞,这令启生很费解,启生还听村里人讲过,说闷子娘就是被闷子活活气死的.启生曾就此事咨问过娘,娘没有给启生一个圆满的回答,只是说闷子不懂事,叫他别跟闷子学.启生还问过娘自己是否有爹,娘没有回应过一个字.

窑里一声陌生而沉闷的咳嗽将启生吓了一跳,启生放弃了玩耍的念头,小心翼翼地往窑里望去.窑里还没掌灯,启生什么都看不到,他只觉得有两道幽蓝幽蓝的冷光从炕头的方向直射过了来.

启生么,快回来见爹.声音从窑里传了出来.声音很沉闷.启生不禁又一个哆嗦.这时启生听到娘咳了一声,随即一团幽暗的光亮谨慎地在窑里散布开来.启生看到窑里有许多黑云般的脑袋在交攒蠕动,两道蓝光犹在,如穿阴霾.

启生,快来,你爹回来了.娘从门里闪出,一把将启生拉回窑里.启生才发现窑里的人很多,但都并不说话,只有他们身上发出的臭气在地响.他们都看了启生几眼,昏暗的灯光中他们的神情很阴,似乎都深藏着一种不可告人的心思.随后他们在一阵干咳中纷纷离去.窑里明朗了许多,启生这才看清偎在炕头上的那个人的样子.他的脸很苍白而且料峭,灯芒如水露般暗藏在他满脸的生硬的胡须里头,他眼里的蓝光掩得很深,令人恐惧,他的脚很怪,平伸出来但整个侧面都软乎乎地搁在炕面.他一直盯着启生,眼里的蓝光渐渐变得柔和.但启生心里开始咯噔咯噔地蹦,启生躲着他可怕的眼光的追逐,紧紧依在娘的襟前.

快去等认爹.启生娘说.启生看到爹的两眼立即又干燥起来,目光落在启生娘高隆的胸上.五岁了,还有奶

这种声音令启生发颤,令启生失去了在母亲怀里的那种温存.于是启生脱开母亲的手,撒腿往外跑去.

启生跑出自家的院门,跑到一段坡上,心里生出一种犹豫,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出来,他对自己的跑窜感到迷茫和懵懂.

启生最终跑到了深窝在村子背后的那片叫做鬼坪子的地方,熟悉的景象令他怅然若失.夜虫依旧在迷离地啾鸣,牛铃变得悠远如钟,启生的耳膜被他仔细专注的视线揪得嗡嗡作响.渐渐地,他看到一个身影出现在坪子的,他看上去很皎洁,如一片明澈的月光.

我姐咧元哥启生问.我也等她,心都等酸了她也不来,怪了.元哥说.我爹回来了.启生说.你爹元哥问.闷子告给我的,我回家看啦,果真是的.启生说.该死的闷子.

元哥狠着说话并长嘘了口气.随后他的身子晃悠着去到坪子口上,摆着头张望,他不时地叹气,地上的砖头瓦块被他踢得骨碌碌地滚.末了,他又来到启生的跟前,在昏暗中启生发现元哥满眼里散出忧郁的亮光.

你爹是个吃人的魔鬼.元哥忽然说.元哥说着轻轻拍了拍启生光亮的脑袋,然后轻盈地迈动着身子离去.

家里的灯光已熄,爹陌生而宏大的呼噜远远地迎接着他.显然爹很累.启生对家里突然增添的这种音响有些失措.他木然地立在梢门口外,爹强劲的呼噜声震得他的腿微微有些发麻.他不知该何去何从,他的脑子里不时莫名其妙地闪出对阿姐的担忧.

当启生终于鼓足勇气推开梢门时,阿姐模糊不清的身影就映入他的眼帘,阿姐正蜷曲在窗台底下,像只被赶出巢穴的可怜的小鸡.阿姐等

你咋才回来,娘惦记你哩.元哥在鬼坪子里.快去见娘.

阿姐的眼睑缓缓落下,像缝合了一个古老的心思.启生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他第一次看见阿姐偎在元哥的怀里,幸福地奔向鬼坪子的那个土窑.元哥语重心长地叮嘱启生,要启生守护在鬼坪子里,他说这块地方只属于阿姐,不容旁人侵踏.当时启生就感到胸里有一股暖流澎湃不已.看着他们幸福的身影慢慢流进深深的土窑,启生愉快极了,他觉得元哥和阿姐进入了的是一个美得令他无法想象的世界,他甘心用整个童年去守护这个世界的门户.

现在,阿姐忧郁的神情使启生预感到自己的职责受到威胁,他晃悠着身子去到窗台底下,与阿姐一样蹲下,茫然和好奇地,静静地望着阿姐.

我看见火烧云了阿姐.启生轻声说,他的语气多少有些神秘.

一大早启生就从炕上爬起来,跑到外面看天气,天气果然晴朗得无边无际,这让启生感到分外开心.

但是很快,启生的心里就滋生出一种莫名的压抑.

启生感觉爹苍白而料峭的脸似乎根本就不会笑.爹深邃莫测的眼仿佛两座隐藏着千古之谜的冰窟.然而有一点可以改变这些,那便是当他出现在爹面前的时候.爹可以长时间地盯着他,然后爹满是胡须的双唇开始蠕动,如有一只破土的虫物挣扎在一堆乱草之中.

过来,启生,过来见爹.爹说.随即他整个脸庞就充满了浮水般的光亮,而且启生的迟疑笨拙恰恰给了爹充足的时间以使他的光亮得以彻底而持久的呈现.

启生畏缩在一边,呆然地承受着他爹眼光的灼烧.但启生并没有再次跑窜,他看见爹废黜的下肢不时被他自己的手摆来摆去,这令他觉得格外有趣,他用余光盯着那个情景,听到爹面对他的抗拒时发出了一声苍白的叹息.

然而启生发现,当爹面对阿姐的时候,眼里立即冒出一种恶毒的光泽,它像电闪的火球一般一次一次劈在阿姐的身上.枝女,把我的拐杖劈了柴火.爹说.

阿姐看了爹一眼,便默然地去取了拐杖出到院子里,一会儿工夫,阿姐抱了一堆劈好的柴火回到窑里,整齐的柴火段儿依然保留着拐杖的模迹和爹肘窝和虎口的气息.阿姐将它一根根仔细地摆放在炉窝旁的柴火堆里,她的动作那般轻柔但又令人感到压抑.

过来枝女,带我上茅子.爹突然又说.

阿姐深低的头猛地怔了一下,然后她慢慢绺好自己垂落在面前的长发,木然地朝爹走去.她走到炕边,转过身来,蹲下,阿姐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本是柔软的身子也变得僵硬.我背你去等阿姐低声说.

我不想叫人背.爹说着便将他两只干瘪的手搁在阿姐的肩上,有如对付一只瘦弱的羊羔,差些将阿姐摁趴在地上,阿姐的双手极快地扶在地上,身子倚在了背后的炕壁,艰难地恢复到自己原来的姿势.爹两条废黜的腿被爹自己扶着从阿姐的肩上缓缓滑过,最终垂在阿姐丰满的胸前,如两块秤砣般晃晃荡荡.爹的两手锁扣似地紧紧抱住阿姐的前额,他嘿了一声,便将自己整个身子完全压在阿姐的肩上.走吧.爹说.他的声音冷煞而且带有几分得意.

启生再也看不到娘的神情里所包含的哀求了,娘木然立在那里,望着天外,像根就要坍塌的木桩.

夜里,启生居然失眠,爹和娘睡的里窑里传出的古怪声音,使启生耳朵发轻.在这之前,每天这个时候里窑里传出的声响通常是爹粗大黏稠的呼噜声,爹的呼噜很有意思,总是像个委屈而泣的孩子那样,抽泣般地颤抖着声音.启生竖起耳朵倾听,那声音竟是那般细致,令人欣赏.启生便撩起被子,光裸着身子去到里窑门口,轻推窑门,门闩已上了插,门板只被推出个细缝.细缝里亮出一道混沌的光,像条生锈的刀刃.

启生努力把脑袋顶在门板上自门缝里向窑里窥视.快说,启生都五岁啦,咋还有奶吃,八成与野汉养了私娃子.爹说.爹的影子长长地泼在模糊的墙上,晃荡着一壁鬼祟.娘并不言语,她将她的头微侧过来,启生隐约可以看到娘的脸,娘双目紧闭,启生从娘的呼吸中感觉到她的牙关咬得很紧,但娘的神情平静,似在耐心等待着什么.

说不说,!爹的表情突然变得狰狞可怖,娘的整个身子立即抽成一团.启生的心似乎也被牵扯了一下,微微一抽.

来吧,哥.启生听见娘说.等

爹稀泥似地从娘身上滑落下来,他将沮丧的脸深埋在胸前,全力捶击着自己废黜的双腿.

里窑里的灯光猛然消失,启生的眼前呼地黑成一片,他极力将自己的视线从门缝里抽出.心绪变得怏怏不快.这时启生突然感到一只柔软的东西搁在了他的肩上,他惊得一回头,竟是阿姐,阿姐面色冷漠,古怪地盯着启生.

睡觉去.阿姐说.启生便驯服地去了炕上,钻入被窝.随即启生听见咣地一声,阿姐把里窑的门板撞得死死的.

过来我儿.爹的眼里闪烁着幽黑的润光,向启生召唤.过来我儿,爹给你讲古话.启生乜斜了一眼爹,悠然往外走去.他知道爹对他的反抗无能为力,尽管启生仍心悸于爹那张可怖的神情.

回来,小孽障.启生听见爹在窑里恼羞地吼喝,心里居然掠过一丝快意,走出窑门后启生便自在地吭起了小调.猛然间,有一种的声音在启生身后响起.启生回头一看,但见爹骑在阿姐的肩上,被阿姐驮着向他追来.阿姐的额头被爹木叉一样的手紧紧抱着,阿姐的脸已经扭曲成一团.她水晶般的眼珠子一直翻到上眼睑里,她的牙关紧咬在一起.启生听到她的嘴唇与牙床之间吱吱的摩擦声.她的脑袋不住地被爹晃动着,承受着爹发狂的催促:追,给老子追,看你个小孽障往哪搭跑等

这时的启生只想着逃跑,他聚集了自己五岁生涯中的全部力量,沿着一条格外熟识的石道跑去.当启生远远看见鬼坪子三面土崖顶上的蒿草与他同步跳跃时,他的心情是那般明澈,觉得那里所有的东西都以热烈的姿态迎接他.

阿姐尖利的呼叫和爹浑浊的骂声交叠着传到启生的耳里并在那里撕咬.这种嘈杂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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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使启生有点儿恍然顿悟的感觉.他意识到,鬼坪子只属于阿姐,他是那样地爱戴着阿姐,许多黄昏和夜晚他都忠实地守护在这里,不容任何人擅自闯入.

启生回头望去,他看到爹的眼珠子格外突出,仿佛一对挂着的铃铛.阿姐扭曲的脸上汗水涔涔,并且充满哀求.她跑动的脚步声如锥子一样刺入了启生的耳里,启生突然幻觉到,爹变成了一张巨大的嘴,将他连同他对身后的坪子里的向往和心血全部吞去,启生的心猛地一抽,什么都不敢再想,扭身往沙坡的路上拐去.这时启生觉得,爹的怒吼剌剌啦啦擦着他的头皮呼啸而过,随即卷起一团寒骨的冷气.

小孽障.爹指着启生道,爹在牢里受死了罪,你竟还气爹.你知道吗小孽障,他们在爹胸前挂上汽灯,满街道游,差些把爹烤死等

启生回过头来后,但见爹平展地仰躺在路旁的一块偌大的青石板上,他的头被搁在石板之外,如一棵探出墙外的花皮南瓜那般垂吊着,他的下颌被喉咙拉扯着使嘴张得很大,像一尊向天而呼的雕塑.他的眼微闭着但可以看出他那两颗干瘪的眼珠子已深陷到他的上眼睑里.随即,启生看到一滴鲜红而黏稠的液体自爹蓬乱的头发里悄然探出.

快等扶他起来.这声音微弱但令人无法捕捉,启生知道这是阿姐的声音,便四处搜寻,竟不见阿姐的影迹.忽然,启生看见石板一旁的地堰沿上,一只料峭如枝的手颤颤悠悠地探了出来,五根手指在拼命地挣扎,探索,最终揪住了沿边的一把老朽的臭蒿.慢慢地,阿姐的半个脑袋露出了堰头.阿姐的头发已蓬乱开来,满脸的土渣被汗水浸透如糊涂的泥巴,阿姐的眼皮不住地抖擞,粘贴的土粒吧嗒吧嗒地落,剥着她那双绝望和恐惧的眉眼.

启生被惊了一跳,心里随即产生一丝愧疚――这种感觉于启生是从来没有过的.启生觉得,刚才阿姐那半张脸上正在嘲笑着他的无知,而他的无知又近似残忍.于是,启生就想去堰头看看阿姐到底被跌成什么样子,但同时,启生的思想里又开始有了别样的,他多么渴望此时有一个人会突然出现,他不但可以扶起爹近乎死去的躯体,而且又可以拯救阿姐难堪的心魂,在启生的感觉中,安排这种情景并不难,它仅仅需要一丝心底的呼唤,于是启生打消去堰头看阿姐的念头,站在半坡之中,朝四周吆喝起来:

救人――

随着启生童真的吆喝,他的幻想终于变成了现实,启生发现这时已是黄昏,突兀的岭峁遮挡住了他的晚霞,但启生并不失意,因为他已看到一个人雄伟的剪影高高地耸立在岭峁上,启生认为那就是晚霞送给他的慰藉,那个人慢慢往下走来,步伐那般亲切.

元哥!激动的启生高声呼喊,但很快,启生的激动又骤然冷却了下来,他看到村口的道上突然刮起一阵旋风,旋风窝中奔跑出另一个人影来,他向启生靠近,体态那般谙熟,启生不由打了个哆嗦,暗骂一声:杂事精.

元哥和闷子,一个自上而下一个自下而上,几乎同时来到启生的身边,闷子粗大的喘气声令人十分不舒服.

阿姐说啦,快扶他起来.启生指着我爹,把视线送去元哥,说.

这时启生发现自己所想象的情景发生了逆变:元哥的样子显然是害怕了什么,他呆然盯着躺在石板上的我爹,脸色灰白,有些发紫的双唇诅咒似地念叨着,他不时后退一步,摆着失措的双手证实着自己的畏缩.启生很失望,打算再次到堰边看望阿姐,但启生忽然看到另一侧的闷子噔噔噔地向爹跑去,他的长牙龇得比任何时候都明亮悠长,他一扑儿将爹抱在怀里,他的额面和脖子里顿时暴满圆滚的条,但他仍努力咧开嘴显示着自己的轻松,他的笑隐射出一股阴冷.闷子抱着我爹,走到地堰边,看了一眼堰下的地里的阿姐,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


胆小鬼,狐狸一样的胆小鬼,胆敢碰我的枝儿小心我折断你的胳膊.闷子对着元哥厉声喝斥道,随即噔噔噔朝村里跑去.闷子的脚步很重,走出老远启生看见脚下的羊粪蛋儿还被震得骨碌碌地乱滚.

闷子抱走爹后,启生看到元哥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但他一直盯着闷子远去的身影,一动不动,直到闷子的影子在他们的视野里消失后,元哥的眼睛突然明亮了起来,他像一个刚恢复记忆的人一样急忙往堰边走去.他边走边念叨:闷子不是东西,我怕他我是怕你爹启生,他曾经吓唬过我,一看到他我就等

元哥说着就从堰边上跳了下去,亲亲我的亲亲,你又受苦了等

滚――

阿姐这一声尖利的喝叫令启生打了个哆嗦.他急忙抬头望去,但当他的视线顺着堰边伸到堰下的地里时,启生不由噗嗤一声破口而笑,他没有看到阿姐的影子,但元哥不知怎么回事就从堰根里滚到地的,元哥想支起身子离去,但地里顽皮的草蔓子不时缠绊他的脚,令他一迈腿便又重重趴在地里,最终手脚并用地跑出地外,那样子俨如一只正在逃窜的丧家之犬.

阿姐的身子终于露出堰外,她的脸被沾满灰土的蓬乱的长发所掩,使启生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的一条腿好像伤得很重,走动时强烈地跛着,她蓬乱的头发一摆一摆的不时抖起一缕尘烟,那样子十分凄然.但阿姐的手里紧紧攥着两块石头,攥得吱吱地响.

其实启生知道自己是个愚钝的人,但他认为这绝对不能怪他,村里人都知道,启生比预产期早生了近二十天的时间,那是爹第二次被押后,娘昏倒之际启生便出世了.启生被生在他家石磨的磨道里,是去参加启生爹批斗会的人们散会之后才发现瘫在磨道里的娘和血肉模糊的启生.娘后来还告诉启生,那时他就像一只光皮没毛的老鼠崽子,村里许多人都担心他将来成不了什么材条,有一段时间,娘看着可怜的启生,竟产生了不忍让他继续存活的念头.启生听了之后毛骨悚然.娘又告诉启生,自小他就很能吃,而且什么都敢往嘴里塞.娘说有一次启生吃多了东西,上不吐下不泻,撑得脸都憋紫了,找了多少先生都束手无策.娘看着要死的启生,绝望得提了启生的脚丫子倒悬在空中没命地抖擞,谁都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启生哇地一声,肚里的东西全都从嘴里抖了出来,奇迹般地保住了启生的小命.这个故事令启生开心,他发现自己尽管很傻,但还可以明白什么是快乐,什么是恐惧.在他五年的生涯之中,面对家里所发生的一切,这两种情绪愈来愈是那般清晰和强烈,这让启生很是知足.他常常为娘的忧郁而忧郁,为阿姐有着婀娜的身段而洋洋得意.尤其是在黄昏时分,阿姐如晚霞般从院子里飘走后,凄凉的晚风就开始摩挲娘干燥的发梢,她不时呆望着院门,黯淡的脸色充满了期待.那时启生觉得家里一定隐藏着许多难以预测的危机,直到阿姐在一片昏暗的星光中吱呀一声推开院门,走进院里,娘才长嘘一口气,启生顿时觉得家里清澈了许多.

剐了多少六十来斤,能挣一个工分.入了秋啦,越来越不好剐了.能剐多少就剐多少,人不与天斗.

随后便听到了阿姐哗哗的洗漱声,这是启生天天都可以聆听到的声响,从阿姐与娘低微而凄婉的对话中,启生常常可以想象到阿姐割草时的艰辛,每次的想象都使他心生焦虑,他生怕有一天夜晚,会再也听不到阿姐推门而进时门枢般的吱呀声.

启生悄然尾随了阿姐.

阿姐去了沙坡岭.启生看见,娘常带他去锄的那块沙地里的玉秫已被生产队里收获了,连阔长的叶子早被放坡的牲畜削剐得干干净净,满地枯黄的玉秫杆子,横七竖八地摊堆着,那般富有沧桑.但满坡的黄狼木此刻显得辉煌无比,火红的叶子叠满了坡面,眺眼望去,竟是满坡的火焰,令绚丽的晚霞都要逊色几分.启生久久地立在岭道旁的土坎,欣赏着这热烈的景致,他感觉阿姐好像也变成了一团火,她不时起伏地忙碌,令人觉得火焰的生命力是那般旺盛.

阿姐的身影露出梢丛的同时,另一个身影也出现了,黄昏的霞晖从他们之间透过,不时抖擞出多彩的光环.渐渐地,光辉被他们切割,最终如两扇殿堂之门一样将晚霞关闭,他们紧贴在一起蠕动着,晚霞蜜蜂似地围绕着他们的轮廓不住地跳跃.这时启生听到咣当一声,是阿姐的镰刀丢掉在一块石头上了.他们的身子便慢慢往下滑去,他们被满坡的红叶淹没,黄昏那般平静地映照着.

启生压根儿不懂得阿姐与元哥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的沉没使他担忧,日头已沉,天地昏暗,那边好久没有动静,于是启生慌作了一团.

晚上回到家里,阿姐的眼光始终笼罩着启生.起初启生有些发憷,但渐渐他发现阿姐的目光已不是那般冷厉,而是一种浓烈的哀求.而且当启生靠近娘时,阿姐的眼光立刻慌作一团,她不住摇摆着脑袋似乎在向启生暗示着什么.

姐等我没跟娘说.启生说.

启生真乖.

我刚明白过来,我笨死了姐.启生说,他的声带有些发颤,可是姐,你有了元哥,往后等还亲我么

傻孩子,姐是你姐,你是姐弟,咋不亲阿姐说着向启生靠近,她两手抱住了启生的脑袋,是那么温柔,她轻轻嘟起双唇在启生的鼻尖上亲了一口.

明儿晚上,我与元哥去鬼坪子土窑见面,你随姐去,好么阿姐说.

好吧.启生立时兴奋了起来.

阿姐的双手轻晃着启生的脑袋,说,鬼坪子只属于我们三个人,不能让旁人打扰.

爹摔得似乎很重,自那日被闷子抱回家后便整日地偎卧在炕上.他的神情变得死一般僵硬.他呆呆地仰望着,两只眼像两个老鼠洞.他不能见到阿姐,一见她便不住地呻唤,浑身都哆嗦成一团.伺候他的重担是娘挑着的,然而每次当娘靠近他时,他总木讷地念叨着什么,然后抬起虚弱的胳膊,颤悠悠地指一指,便无力地落下.这一切,娘似乎很明白,总是要把启生拽到爹跟前.起初启生远远地躲着,启生躲起来后常常会探出脑袋窥视炕上的动静.后来娘动了气,拧了启生的耳朵硬将他拖到炕沿,爹看到启生,再不念叨,但他半启的嘴里舌头不住地蠕动,随即黏稠的涎水便从他的嘴角流到耳后.他的样子很慈祥也很滑稽,令启生开心,渐渐不再畏缩.

但爹的胳膊仍不时颤微着抬起,向启生乞求着什么.启生从没有像现在这般贴近爹,启生看见爹的胳膊如一条老树的根,五只嶙峋的手指就像五条羸弱的根须.他发现爹的胳膊腕上有块条状的疤痕,在爹抬动胳膊的当儿竟突突地抽动,爹的眼光散淡,但总使人觉得他散淡的眼神里伸出无数乞求的手.这令启生很不安.

他咋啦.启生问娘.

娘木讷地摇头说,不知道娘真不知道.

娘的眼模糊成一片,她将模糊的目光慢慢移向窑的最里边,那儿正坐着阿姐,阿姐冷冷地看着这边,她的目光与娘的目光相撞后她便很快低下头去.她看着自己的脚腕,目光依旧那般冷漠.阿姐的脚腕肿得很厉害,启生觉得比自己的脑袋还要大.娘刚替她敷了一块热水毛巾,但阿姐冰冷的目光使毛巾的热气很快就不再袅绕.

扶住我等

爹突然大喝一声,满窑的沉闷被击得嗡嗡作响.爹的胳膊愈加强烈地颤抖着,他的手痉挛成一只抽搐着的利爪,在不住地摸索,娘慌忙将自己的手递送过去,启生看到爹猛将娘的手抓住,抓得很紧,娘的身子不由倾斜,表情不住扭曲,爹不再大喊,仿佛得到无限安抚似的,呼吸疲惫但很坦然,随后他喃喃自语,神情幸福地软下了身子.

我儿,你的手,总算抓到你的手啦,我儿的手等

爹颠簸的呓语使启生迷惑也使启生好笑,爹的眼睁得很大,仿佛要把满窑的东西都溶进去.启生正纳闷,娘的另一只手忽然牵住了他的胳膊,缓慢地将他向爹拉近.随后她小心而吃力地将自己的手从爹手里抽出,顺势将启生的手塞了进去.娘响了一个抽泣,便起身去到院里,渐渐地,她的泣声如一缕寒风从院子里拂了进来.

爹仍旧不住我儿我儿地,这使启生惶恐不已,他极力想挣脱出来,但爹的手已钳似地夹住了他,启生甚至能感到爹尖利的指甲已深扎到他的皮肉之内.启生显得狼狈不堪,他向窑深处的阿姐投去救助的目光,但阿姐仍旧低着头,僵坐在那里,对这边发生的事置若罔闻.等

爹无休的唠叨把启生从兴奋中打入一个魔道,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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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启生看到许多从前未看到过的场面,那么可怕但又具有强烈的诱惑,启生格外紧张而且细致地欣赏爹带给他的虚化,渐渐启生就清醒了,原来那片可怕的火光就是他始终迷恋着的黄昏,那发烫的土地就是爹跌躺过的青石板,他不由拉紧爹的手想对他说些什么,但这时他发现爹已安然入睡,爹的呼吸是从未有过的细致平和.娘的抽泣不知何时也已停顿,在启生回眸之际,天色倏然而暗,而家里的油灯迟迟没人掌亮,窑里寂静如死.半晌启生才听到阿姐轻咳了一声,随即她长长唏嘘了一口气.启生知道,那是她的咳嗽戳痛了她的伤腿.

启生有好久时间没去鬼坪子了,他认真寻思了好一阵子,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最后他把这种缘由推到爹和他之间关系的转变上.冥冥之中,启生对爹所讲的故事似乎隐隐有一点儿印记,但糟糕的记忆使启生对这些东西仍感到新鲜.他想起老四伯,他决定找老四伯对证一下,那些传说是否有他讲过的,如果有的话他便要强迫他讲出故事的源头.

但是,这些日子娘似乎有意看紧了启生,她轻易不放启生出去.

玉秫得锄二茬了,这几随我去沙坡锄地.娘对启生说.她的声音很生硬,令启生感到陌生.

可是鬼坪子等我想去鬼坪子等

这时启生看到娘的脸色骤然变红,她扭过脸去有意避过启生的目光,但她仍用坚硬的口吻对启生说,闹鬼啦!你还敢去,这几日都说又闹鬼啦,比往日哪次都闹得凶煞,――你再不听使唤,就叫鬼勾了你.

启生不由倒吸了口凉气.显然他已确信了娘的话.启生回到窑里,窑里显得空荡,只是爹还安然熟睡的.然后启生又几乎跑遍了所有角落,就是不见阿姐的影迹,他的心绪有些失落,仿佛谁将他的身子咬去一块似的.

你姐去镇上给你爹抓药去了,娘说.

噢.启生含混地应了一声,心情变得轻松了许多.

后晌,启生默然随娘去了地里,他的心绪渐渐变得兴奋,这种兴奋是一种久经期待的满足,他甚至在心里吟唱:黄昏,我久违的黄昏,你在山岭的对面等待了我多久启生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伸向岭峁紧贴黄昏的山路,那般坦然.天高气爽,微风轻拂,令人心生绿野,碧波伶俐.

沙坡地里的玉秫苗儿已长过了膝,也是格外的旺盛,宽大而郁绿的叶子密麻交错,被风掠过,便滚出如缎的绿浪,绿浪勾人心弦,启生直追过去,想亲手抚摸那浪,但到了跟前,浪却不见了.启生想,凡事都是有源头的,但任凭他如何仔细,浪的源头没有寻到,还把自己弄糊涂了.这时启生又见一股绿浪滚到远处,消逝了.这又令他担忧:该不是有什么邪魔鬼怪将它们吞噬了吧.

启生回过神来的时候,看见娘已缠好了膝垫,跪在垄里开始锄地了,娘的动作既娴熟又安详,她身后很快显出新鲜的土质和两道平行的轨迹.芳香的土味叫人亲切.四周很静,娘的锄地声显得空旷而单调,风越来越轻细越来越谲诡,不经意之际便将娘盘得整齐的头发拂起,启生发现娘的头发很稀也很粗糙,被撩起的发梢儿如麻丝般颤微,启生便怜悯起来,他感到娘的跪姿是多么动人啊,但总被凄凉的暮色笼罩着.顽皮的晚风在玩闹中不慎将娘平日轻易不会显露的忧郁都抖擞了出来,飘洒了满地,仿佛就是娘心中凄然的叹息.

启生默然地跟在娘身后,他们没说一句话,启生被娘凄凉的背影弄得黯然神伤.当他再次注意到西山时,黄昏已经死去,毫无生机的余晖像回锅的老油那般混浊,随即倏然逝去,整个岭间就显得昏朦和深远无际.启生觉得今日黄昏景观消逝得过早,暮色中寒气袭人,娘的身子变得单薄而模糊,但她仍旧固执地锄着,启生面对模糊的山野,心里有些畏惧,不由靠近娘,娘.启生轻叫了一声,但启生感到他的声音随即被一阵晚风吹得七零八碎.

娘,你听古话么可好听哩.启生说,说的很早以前,有一个女的,一个好看的女的,从很远的地方逃荒到咱村里,住在鬼坪子的土窑里,村里人差些把她当成女怪哩等

娘的身子突然僵住不动了,啪啪的锄声戛然而止,这时候启生才意识到夜虫早已开始啾鸣,声音响亮放纵,令人心凉.晚风又一次掠来,娘的发梢飘扬而起,启生的心再次掀起一阵哀痛,他觉得娘的头发犹如饱经摧残的枯枝,孤零而惨淡,空旷而高远的暮色里因此飘忽着娘浓烈的悲凉.

等后来,村里人给她找了个人家.启生接着说,谁知就在成亲前一日,男的就被队伍抓去充军,女的连鬼神都觉得可怜,鬼神就给她怀了娃,还是个女娃等

其实,那女子有亲爹.娘说,他是好人,自从女的住到鬼坪子里他就一直招呼她,女的命硬,汉家被队伍抓走了,女的就跟他生了个女娃.

他们成过亲启生问.没有.娘说.女娃原来是个私娃子,见不得人.启生说.启生你不领会,别胡说.娘叹了口气说,男的有家小啦,他家里的是个瘫子,一家人靠他养活,他家里的是在月子里到井台挑水时摔瘫的,那时他不在,二战区天天到村里抓人,他就躲了,回来后家里多了一口人,女人却成了瘫子.在一个夜里,男的到鬼坪子给女的送干粮,女的就告诉男的,说你不能明媒正娶我我认命,可你是我恩人,我甚都是你的,只要能为你解苦.男的听着听着就哭了,把女的抱在怀里,抱得很紧,抱得女的气都喘不过了等这些你不懂,那一次女的知道男的打心底里疼她,她满足啦.她为他生了个女娃后她愈觉得她像个人样了,后来瘫子女人死了,女的还偷偷去瘫子坟上哭过几回等

女的后来咋又跟旁人成亲啦启生又问.

是村长出的注意,娘说,那人是打仗回来的,腿上吃了子儿,跛啦,听说是起义甚的,是有功之人,村长就看准了女的,叫女的伺候他,女的不甚悦意,村长人说,不悦意就不是新人,是旧人,是旧人就等于是坏人.村长的口气很硬,把女的吓得还以为自己真成了坏人,谁想当坏人女的就跟啦.

娘手中的啪啪声再次戛然而止,夜虫的和鸣没有再起,四周静极,它们都像聆听着娘的叙述.天色早已全沉,娘的身影近在咫尺却是那般模糊,天上无月,零散的星惨淡无神.娘慢慢支起身子,转过脸看启生,脸色像蒙了一层黑纱,她显得有些失神,竟忘了解去膝布便向地头的路口走去,嘴里含含混混地念叨着什么.

一种格外难闻的味道将启生从昏睡中熏醒.他醒来后这种味道已弥漫了整个窑间,浓烈而刺鼻,他觉得这种味道那般古老布满尘埃.启生问娘家里怎么会有这种味道,娘说正给你爹煎中药哩,中药就是这种味道.启生的好奇心立刻活跃了起来,一下从被窝里爬出,光裸着身子就溜下炕来到炉台旁,他正见炉窝上架着一个黑乎乎的瓷钵,里面咕嘟咕嘟地翻滚着黑乎乎的汤水,白沫四溅.启生无法想象过会儿爹如何将这种既难闻又难看的汤水一并饮吞.

不大一会儿工夫,阿姐把瓷钵从炉里端出,随后她将紫黑色的药汤滗到一只花碗里,阿姐的神情淡漠,但动作细致而谨慎.她将花碗端起,边轻轻吹着碗里腾飘的蒸气边小心地挪动着步子朝里窑走去.启生看到一束阳光穿过天窗投射在药碗里,透过袅袅蒸气,阿姐脸颊被映照得桃花朵朵灿烂无比.

爹依旧偎卧在里屋的炕上,启生跟着阿姐走进里屋,浓烈而陈旧的腥骚使人浑身筑起鸡皮疙瘩.爹的表情冷峻,干暴的嘴唇不住地抽搐.娘从阿姐手里接过药碗,同样如阿姐一样细致地吹了一口,然后小心地将药碗送到爹的枕边.

枝女把药熬好了,喝吧.娘说.

爹没动弹,但刚才的那束阳光玩耍似地从里窑的窗格飞进,正巧射到娘手中的药碗里,药汤如镜,我娘的脸随即就映出绚丽的斑斓.

喝吧他爹等身子要紧.娘又说.

爹的头艰难地转了过来,他的脸白亮如充满的气囊,胡须爬满了脸,像趴在气囊上蠕动的一簇簇黑丝虫,他的眼明显凹陷了许多,向人射出两道冷光.爹紧盯着启生娘,慢慢把眼光聚到娘手中的药碗上,那绚丽的斑斓在娘的脸上神话似地游动.

于是,启生突然就感到那碗药是那般诱人,就像从前娘供在神柱前的祭品一样令他垂涎三尺,他不禁咽了一口唾液,抬手指着娘手中的花碗说,爹,那好喝咧,好喝等

啪!

没等启生说完,爹的胳膊突然伸出来将娘手中的药碗打落在炕沿,大花碗磕在炕沿后落地,打了几个滚转儿,居然安然无恙地平坐在地上,一片紫色的光辉在里屋的炕沿上飞舞和流淌,娘的身子趔趄了一下,便僵怔住了,爹那只勾子似的手停在空中,黏稠的药液从他的指尖里吧嗒吧嗒地滴落,他的嘴仍不住地蠕动,眼里古怪的光芒仿佛披露着他尘封多年的阴谋.

出去,都出去等爹大声吼道.

娘的脸色昏暗不堪,她似乎想说什么,但她紧咬着自己的牙关,终于没说一个字.阿姐的神情变得冷厉无比,她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有几绺散垂在额前,令人觉得阿姐火一般的眼里暗藏着杀机.阿姐紧盯了爹一阵,一伸手将娘的胳膊挽住,噔噔噔的脚步很快就闪在窑门之外.

启生有些失措,他觉得她们像一团旋风似的将窑间洗劫一空,真空似的空间令他窒息,他一会儿望望门口,一会儿望望爹,脑子里空白一片.

过来启生.

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微弱,启生打了个寒颤就想跑窜,但爹的胳膊又开始抖擞着伸出,将他牵住了,似乎也将启生的向往一并拽了回来.

过来启生,我给你说――

爹的语气充满哀求,这是爹少有的哀求,尽管那般含混但比启生所向往的古话更为诱惑他,于是启生不禁露了一脸憨笑向爹靠近,并将他的手伸过去任凭爹没命地牵拉,但爹并没有拉启生,他用他粗糙的手指轻抚启生的手心,他的手潮湿而冰冷,他的动作生硬无比,启生隐隐感到一只透明体的虫物顺着他的手心缓缓向他的体内滑行.

启生,爹告诉你,她们等想害爹等爹说,他说着整个下腭就强烈地蠕动,浑浊的泪水从他深凹的眼眶里咕嘟咕嘟冒出,她们明明是要害我,启生你看,黑乎乎的汤水,不是是甚,这我见过,在班房里,他们就用这种把我同室的一个老汉活活毒死,老汉死的时候,七窍出血等

可是我觉得那汤很好喝的.启生说.你糊涂啦爹.

没有,我没糊涂,我除了腿,甚毛病都没有.爹说着神情倏然黯淡,可那两个女人会克死我,当年你娘就克死一个,如今加上枝女那小,比你娘更凶煞,她们真会克死我的,我的儿啊,快去给我找阴阳先生,爹不想死,爹能活到这份上不容易咧等

黄昏清朗辉煌,启生悄然离开了家,想再去沙坡独自欣赏他的黄昏.他从村口的道上,远远看去,高耸的岭峦被夕阳镶了一层海绵一样的红晕,黄昏离他那般遥远.

憨怂,往哪搭去闷子的影子突然出现,他叉着腰直立在爹曾经跌爬在上面的青石板上.他铁着脸盯着启生,样子阴森可怖,那两颗门牙仿佛是他隐藏的两枚毒辣的暗器.

不许往上去.闷子说,他的声音很低显得神秘,日头要落山,山里的鬼比鬼坪子里的还要多哩.

我不怕.启生说.还嘴硬,憨怂.你又骂我.骂你咋的,再到那死老汉跟前告状去.除了你姐,这世间我谁不敢骂咧――喂,憨怂,我问你,你阿姐有没有念叨过我等我治好你爹的病,我就和你姐成亲.憨怂,回去告诉你爹,我已替他找好了阴阳先生,赶明儿订个日次,替他安顿安顿,怕是真中了甚邪事.

闷子的话令启生一怔,但他很快便轻松了起来,他觉得闷子的话给了他一个十分重要的提示.

我给你讲,启生说,请阴阳的事还挨不着你哩,要请就叫元哥请.

哈哈哈,闷子纵情肆意地笑了好大一阵子,笑罢他说,我把你个小憨怂,竟然还惦记着那个胆小鬼哩.他呀,早跑啦,哈哈等

你骗人.启生说.憨怂,不信你回去看看.

闷子说完摆着四方步扬长去了.岭上绚丽的黄昏景象倏然消失,天色灰蒙.闷子的话同样使启生的内心如此灰蒙起来,于是他拔腿就跑向村子.

夜色皎洁,残月如玉.启生跑回鬼坪子里,他看到鬼坪子里的月光如淡蓝的雾,崖根的土窑像只醉眼朦胧地望着他.他气喘吁吁.

元哥,元哥你在么启生对着土窑吆喝.宁静的夜把启生的声音传得很远,坪子里嗡嗡响了好一阵子才安静下来.

这时他看到一个人影从土窑闪出,不由吃了一惊,那是阿姐,阿姐的脸上闪烁着忧伤的寒光.

他走了.阿姐说.丢下我走了.阿姐说,一团苦笑扭曲了阿姐的脸庞,阿姐的声音变得哽咽,走吧,走得远远的叫人想也想不到.

启生痴痴地望着阿姐.

那年.阿姐说,那年爹被坏人活埋时,爹要死的模样,把元吓得几天几夜像疯了似地吵闹,他说他见到这鬼那怪的.我去招呼了几次,慢慢地,那怪病就好了.后来他说他舍不得离开我,他说他一辈子都会待我好.说句心里话启生,姐命苦,有个人疼,也算姐没白在这世上走一遭,姐真是打算把这辈子都交给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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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40;.可就在前些日子,就是爹栽了的那次,爹昏死的样子又吓着了他,就再也缓不过劲了.我去看他,他竟把我当成了鬼.今儿他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等启生,姐心里害怕,姐怕他一走,姐真要变成鬼了等

两朵清澈的泪花噙在了启生的眼里,他抬起他小巧的胳膊,有力地拭去了眼泪,说,姐,我看他不是被爹吓的,他是被闷子吓的,他就是个胆小鬼.

阿姐轻轻抱住启生,他瘦小的身子被阿姐冰冷而且颤粟的身子裹着.启生下意识抬起手来,用童年的真稚轻轻摇晃阿姐的胳膊,仿佛要将阿姐从沉睡中唤醒.

不用怕,闷子告诉我啦,他去找阴阳先生给爹看病,看好爹的病后甚都会好的,姐你不用怕.阿姐没有说话,她只是将启生抱得更紧了些.

他说啦,他真这么说啦.阿姐的头颤微着低下去,水似的月光洒落在她头发上,润黑乌亮.回家吧.过了很久,阿姐说.

十一

启生发现,几日来爹的情绪快活极了.他当然也知道个中的缘由,一定是因为闷子,这些天闷子成了他家的常客,他还亲眼看见闷子将他那张龇咧的大嘴贴在爹的耳边,嘀咕了很长一段时间.启生发现爹倾听得格外专注,干瘪的脸庞渐渐活泛了起来,最终竟吃吃地发笑,那一刻,启生忽然觉得爹的周身游着一种阴毒的气息.

一个傍晚,闷子再次来到,这一次闷子竟是大摇大摆地撞了进来,闷子的一只脚将要迈进中窑门槛的时候,启生看见闷子还回头瞥了他一眼,启生发现闷子那一瞥之中充满了狡黠,一种胸有成竹的阴谋.他发现闷子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人独特的模样和装束一下子就吸引了启生,他没来得及将咒骂闷子的话排放出来,兴致就转移到了陌生人的身上.

陌生人戴着一副老式水镜,圆圆的镜片如油糕似地闪着油光,昏暗的油灯下他料峭的脸显得冷漠阴险,老谋深算.他精瘦的身子被一件宽大的夹衣包着,弯驼的脊背使他的衣襟垂落到膝,衣襟不住地抖擞,像在招展他的诡计.他见到爹时,冷吸了一口气,随后水镜后的两只贼一样的眼钉住了似地直盯着爹.

叔,看看吧,西岭请来的赵大把式,保准灵.闷子对爹说.

闷子的话点燃了爹眼里熄灭已久的光辉,他欠了欠身子想起来,但终无济于事,然而启生发现爹的精神远比任何人饱满,他甚至听到他嗓子里发出两声咝咝的兴奋的喘息.

闷子你真周到.爹说着看了看启生,又回头对阴阳先生说,说个时候吧.

明儿,明儿是个好时辰.赵阴阳说.

爹赶忙点头应承,他的嘴角出现一丝笑,随即咕嘟而出的唾液拉着丝儿从他嘴角落下,连同他的笑印在臭气冲天的被面上.阴阳先生和闷子离去的脚步如欲要死去的呼吸一样渐渐消失,但爹明亮的眼仍如灯笼一般照着门口,直到娘吩咐睡觉时,他才用劲将差些溢出的涎水吞咽下去,平躺了身子仰望着窑顶.在整个夜晚他频繁的咳嗽里经久地飞扬着他的兴奋,一次一次地将一家人惊醒.

第二天全家人起得很早,爹指使娘和阿姐忙得前后打转,娘蒸了许多彩色花食整齐地摆放在神柱前的供桌上,阿姐到镇上购回充足的黄表和草香,赵阴阳早早被请到家里,充分享受着娘精心烹炒的几样令人馋眼的菜蔬和酣醇的高粱酒,启生记得其中有一盘他最爱吃的炒鸡蛋,当时他看着阴阳先生大快朵颐,口水便如泉似地冒,娘收拾了碗筷后,启生趁着他们谈话的当儿偷偷溜到炉台前将盘里残留的炒蛋渣舔了个干干净净.

赶到傍晚时分,启生家的中窑已装饰得花花绿绿,但见东西南北中各方都贴了一条偌大的红符,正堂神柱前的八仙桌子上供品如山,青烟袅袅,满村的人都挤到启生家窑里,恍惚的油灯下,人头如蛐,影影绰绰.爹被闷子扶靠在炕头,他身上贴满了符咒,遵守着阴阳先生早先的吩咐安然地坐在那里.阴阳先生头戴草堆似的头冠,使他的眼镜显得有些累赘,他默不作声地坐在八仙桌旁饮酒,这时候,启生感觉那个阴阳先生满脸散着刀子般的青光和杀气,他感到了一丝恐惧.

阴阳先生突然“噗”地将满口酒液喷出,神柱前呼地冒出一团蓝色火焰,明亮的火光照白了窑内,密匝匝的人群不停地出现人头的攒动,开始啦,开始安顿啦,看看,多神道,他们惊嘘着,眼里冒出团团烈火.

启生没有顾及人们的情绪,他来到了阴阳先生捧着的一面扇鼓面前,他看见赵阴阳鸡爪子一样的手指在鼓柄上悠然地摩挲了一番,然后轻轻一抖,扇鼓周边的铜铃竟发出清脆的声音,煞是好听.

主家.阴阳先生对爹说,引出说头啦,是你女儿克你,她阴气太重,凭你抵不过她等

启生心里咯噔一声.他不安地扫看着窑里的动静.人群顿时嘈杂起来,他们惊嘘着阴阳先生的说法,满窑的嗡嗡声卷起这个破落的家室老旧的尘埃,与缭绕的杂在一起,云嶂雾罩,迷离混沌.启生曾在娘给他讲的古话里,听到过娘形容下界炼狱里的景象,启生觉得此情此景便是,他甚至有了一种幻化,自家的窑里到处都飘荡着青面獠牙牛头马面的妖魔,个个都对着他做着各式各样的鬼脸,启生慌忙将脑袋埋进自己的怀里,两只胳膊紧紧地护着,启生惶恐极了.

不知什么时候阿姐就出现在阴阳先生的身旁,她直盯着阴阳先生,周身发颤,两道剑似的蓝光划在阴阳先生的脸上,咝咝啦啦地响.她紧绷的嘴唇咝咝地摩擦,仿佛就要喷出火焰.

你胡说.阿姐说.人群立即静下,混沌的空间只有灯捻燃烧的吱吱声.启生爹紧闭的眼突然睁开.

这时阴阳先生手里突然捏了一把细长的桃木梢条,他的身子又一次抖擞起来,他发狠着嗓音咒念着什么,一只手利爪似地一把揪住阿姐的长发,随即用桃木梢条抽打起阿姐的身子.桃木梢条抽打在阿姐身上,发出沉闷的唿哨,启生浑身抽搐了一下,猛然抬起头来.

主家,看这阴鬼嘴硬,待我给安顿.

启生听了赵阴阳的咒语,他的心里立即发出一种矛盾的祷告:姐,忍一忍么.阴鬼缠住了你,不安顿不行哩.

桃条的抽打使阿姐把牙关咬得吱吱地响,阿姐疲弱的身子逃命似地挣扎,但阴阳先生的手像一把牢固的锁,令阿姐所有的挣扎都无济于事.阴阳先生阴冷的咒吟里渐渐开始有了阿姐急促的呼吸.

就在阴阳先生咒声刚完之际,阿姐的一声惨叫响彻在启生家的窑里.

你个没有人性的爹,我喊了你爹你听见没有,女儿不克你不会克你,女儿要克你那年人家活埋你女儿就不会四处给人下跪把你救出来,女儿不克你女儿拣了你的命,等爹你叫他别打了等别打了,爹――

阿姐最后一声惨叫便软软地瘫在地上,窑里顿时静了下来,只有阴阳先生重新开起的咒唱低沉地响着.随后他将手中的桃条扬起,桃条在空中打了个转儿就又落在阿姐的身上.

主家,有法子啦.阴阳先生喘着细气说,甚法子启生爹急切问.把你女儿许给贵人恩人善人家即可.这么容易是的.

爹长舒一口气,随后他回头看了看闷子,脸上的病态顿然消失.

闷子的脸上神采飞扬.启生发现闷子乜斜了他一眼,然后将目光钉在了阿姐的身上,闷子的眼里满是得意,渐渐地又多了几分贪婪,他褐黄的门牙再一次变得像两条饥饿的虫子,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狰狞,这让启生很不舒服,恐惧再次袭来,他慌忙寻找娘,他看见娘神情黯然,正踉跄着朝阿姐走去.娘在将要近到阿姐跟前的时候,突然一个趔趄,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启生觉得自家的窑里轰然晕转了起来.

启生哭喊着朝前扑去.他想去照护娘和阿姐.但是这个时候,窑里的人忽然开始向外涌动,启生瞬间就被淹没在了人堆里.

十二

阿姐要跟闷子成亲啦!

几日来,启生在村里每遇到一个人,都劈头传递给他这样的信息,这直接导致启生的心情糟糕至极.更让启生沮丧的是,他总是频繁地遇到闷子,而且每次闷子都会咧着大嘴让他唤他姐夫,有一次闷子居然一把揪住他的胳膊,逼着他唤,启生被吓哭了,嚎啕着说要告诉娘.闷子走后,启生心里一阵的翻腾,将晌午的吃食一气儿吐了个干净.

事实上,启生的心里还抱有一丝幻想.一日后晌,启生悄悄问娘,启生想得格外周全,他知道娘很讨厌闷子,他没有在娘跟前提及闷子的名字.姐要成亲了么他这样问.娘没有吭气,一把将他拨到一旁.启生本打算去问阿姐,但他发现阿姐孤独地坐在窑里最靠里面的那个黑黢黢的角落里,郁郁寡欢,启生失去了勇气,心里一时凄然,便只身去了鬼坪子.

启生一到鬼坪子的口上,他立即被眼前的场面吸引住了,他看见老四伯正佝着身子,跪在土窑不远处.老四伯嗫嚅了许久,然后向着土窑,缓缓磕下一个长头,他的整个身子几乎全都贴在了瓦砾之上.启生的心忽然跳跃了起来,他坚信,虔诚的老四伯一定拥有了新的古话.

启生到底还是确信了阿姐与闷子即将成亲,因为他发现爹的病正在一天天好转.启生无法解释他的感觉,总之他是这样联想的,并且认为这是千真万确的相成关系.于是,随着爹的病的日益恢复,启生的心情也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来.

阿姐与闷子成亲的那一日爹的病彻底好了.他居然轻松自如地坐在院子里,无比惬意地欣赏着络绎的人群.

一阵悠扬的吹鼓声从后村传来,愈来愈近.闷子披红戴花咧着大嘴,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被一簇人马拥着向启生家拥来.闷子来到启生家就被人牵着来到当院,给启生家的列祖列宗,以及远客近朋都磕下了响头.

闷子磕了七七四十九个响头,已是满脸油汗,但闷子仍旧嘻嘻哈哈地把一碗接亲面吞得干干净净.

阿姐被扶在刚才闷子骑过的那匹马上.启生发现,阿姐骑马的样子很好看,一身大红绸子衣在日头底下红光闪烁,一方盖头巾将阿姐的头盖住,将阿姐美丽而忧郁的脸藏了起来.马不停地吧嗒地刨着前蹄,使阿姐娇嫩的身子柔和地起伏,盖头巾不住飘扬,煽动起启生对阿姐莫名的想象.启生想起元哥,他有点儿恨元哥.胆小鬼.启生心里嘀咕着,阿姐多好看哩么,就能舍心丢下!真便宜了那个狗日的.启生想得发狠,一脚将地上的一团羊粪蛋儿踢开了花.

这时启生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启生.干甚启生扭头看,是村里管事的.拉马.管事的说.拉马姐出嫁,弟拉马,规成.管事的说.

启生变得欢愉了起来,启生想的是他实在没有想到他对于阿姐还这般重要,能为阿姐牵马,让启生幸福极了,于是启生拎起马缰,起身往前走去.

启生觉得欢乐的鼓乐声在他伶俐的步缝里穿梭,令他感到那是黄昏时分清风拂过的滋味,他的行走很慢,生怕这种美妙的感觉过早地逝去.他边走边回头看阿姐,他看见阿姐低着头,身子悠然颠簸,盖头巾红霞般垂在胸前,抖抖擞擞.

忽然有个情景映入启生的眼帘:披红戴花的闷子,将启生爹扛在自己肩上,随接亲队伍而来.启生爹的身子泥似的软,紧倚在闷子瓦罐般的脑袋上.他得意地望着前方,脸上皱起自豪的笑,他忘情到极点以致憨然张开了嘴巴,明澈黏稠的涎水从他嘴角溢出,顺势就落到闷子宽大的额头上.

启生的心绪由此再次糟糕了起来.他看了一眼阿姐,他觉得那种行走的抖动是阿姐怅然的哭泣,那垂落的盖头巾仿佛就是她殷红的泪水,充满她的绝望和苦痛.这种感觉使启生尴尬,他尴尬的眼光从阿姐柔软的身子上逃避开来,掠过马的头颅,从马缰上缓缓滑过,然后叮咬住他的手.他的心便抽紧了,自惭不已,他觉得自己紧握的缰绳俨如勾魂使者手中的套环,他正把自己的阿姐从阳间拉往阴曹地府,而且不久还会得到那美其名曰为拉马钱的犒赏.马蹄声清脆而沉重,它像锥子般戳入启生的耳里,令他一阵眩晕.噼里啪啦的鞭炮开始响起.炸起的青烟和纸屑满天飞扬,启生的视野迷离一片,但被启生牵走的这匹畜生对这段道路似乎格外谙熟而且向往,它愈走愈急促,最后停在一个被青烟笼罩得混沌的大门前,透过青烟,启生看到的大门,仿佛就是闷子的嘴巴.

阿姐骑在马上,在闷子家门口停了很久.后面的人马吆喝着拥进了院里,就连掮着爹的闷子也喘着粗气赶过去了.最后只剩下那群木头一样的吹鼓手站在马屁股后死模怪样地吹打,吹打到要紧处,他们居然跺起脚来,咚咚隆隆的跺脚声和在鼓乐里,将启生的脑袋震得晃晃荡荡,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但这种感觉那么遥远那么模糊令他无法捉摸.这时,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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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75;到闷子在一伙体魄健壮的后生的拥簇下向阿姐走来,启生隐隐听到他们戏耍闷子的声音,闷子在这片戏耍声中亢奋地咧大了嘴巴.

启生的视线穿过闷子和旁人的缝隙,看到坐在正席上的爹,他看见爹照样是那般得意,他深邃的目光似乎早已盯住了启生,这让启生有些紧张不安,他感到自己立即瑟缩成了一团,一手丢下缰绳,飞速往外跑去.

启生回到了家里.

院里一派狼藉,寂寥无声.这般清冷的黄昏,夕阳如血,像一个古老的战场.一束红光温柔斜射入窑门,启生看到一幅绝美的塑像,那是娘呆然的脸,娘正坐在一只小凳上,安然的神态映出夕阳般的光辉.

回来了,启生.娘木讷地说.回来了好,能替娘做件事么甚事,娘.替娘取根麻绳,细长的麻绳.

启生立刻去到草窑里挑取麻绳,他挑得很仔细,他想象阿姐割草时曾经用过的麻绳一定是娘期望的那种,那时候,麻绳搭在阿姐肩上,如细长柔软的长辫一样悠然摆动.刚才启生给阿姐牵马的缰绳,同样那般细长,起初握它时的感觉那般美妙,仿佛它就是阿姐向他走来的虹桥.是闷子丑陋的嘴击碎了他美妙的感觉,此时启生这般仔细地挑选仿佛是在重温旧梦.他取了一根捧到娘跟前,娘木然的脸上立即掠过一丝欣慰.

替娘系在门框上,下面套个圈儿.娘说.

启生看了娘一眼,娘平静好看,她的声音低似喃语,令他为之愉快,启生快速攀上门板,将麻绳系在门框上.下来后他在麻绳的下端挽了个圈儿,圈儿在门框间游荡,宛若秋千,圈里套住一朵黄昏的红环,是人间从来无法想象的美丽的风景画面.

系好啦,娘.启生说.

娘盯着绳圈,她的脸上露出微笑,那笑如绳圈之中黄昏的红环一样灿烂.

娘的手搁在了启生的肩上,她轻扶起他,柔软的身子云般倚在了儿子的身上.娘的身体并不如启生想象的那般沉重,他嘿了一声,娘就悬在了他的背上,他愉快地笑了,笑声咯咯咯地响.娘的手在他头上柔和抚动,细浪似的感觉,直穿心底,美妙而清爽.启生冥冥感觉到,娘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他讲,但娘终没说出,这让启生的心里泛起些许酸楚.

启生踉跄着走向绳圈儿垂吊的地方.

闷子家的乐鼓声再次响起,悠扬平缓,凄婉动听.

好听么娘问启生.

好听.启生说.

娘不再问,似在出神地倾听.突然一声长长的高音,那般惨烈雄浑,彤红的云彩倏然闪过,夕阳突然浓烈,如血泼来,启生惊得一个趔趄,便跌趴在了地上,启生敏捷地从地上爬起来,想回过身来招呼娘,但是,启生看到,娘的身子已舒展地悬在空中.

十三

启生漫无目的地跑窜,黄昏的鬼坪子.这种奇离的组合所发生的效果是他初次见到:高峭的土崖顶上生长的细嫩的蒿草,夕晖下碧绿剔透.它们环绕着土崖,柔波似锦,生动怜人.土崖最高的一个坎上,正坐着一人,黄昏笼罩着他,苍健的身躯轮廓模糊,像一尊冰塑悄然溶化.

一声惨厉的唢呐声将日头最后的光辉吹灭.天地倏然黑暗,闷子家鼎沸人声遥遥传来,唢呐乐鼓愈响愈急,令启生脚下鬼坪子里古老的废墟,抖颤不已.

老四伯,我听古话哩.启生对着土崖叫道.

好的.老四伯长叹一口气,声宏如钟,今儿个,伯给你说一个女人去到天上的故事.

启生呆望着土崖上那尊模糊的身影,心里有些懵懂,他担心起了自己,怕自己听不懂老四伯行将叙述给他的故事.

这时,启生看见老四伯跟前火星闪闪,火星照亮了他铁冷的脸.

乐声那般激烈,乐声如天歌一般暗示着老四伯心中所有的情感,乐声在等待着老四伯将他牢记在心的古话全部馈送给启生,以滋润这个少年无知而传奇的童年.

轰,轰轰.冲天的火光,照亮了黑暗,启生看到无数的碎片,冲出火光飞扬起来,在明亮如昼的天空呼啸盘旋.

忽然,启生看见一团红云飘进了坪子里.红云飘到土窑的跟前,慢慢地停了下来.阿姐!启生的嗓子惊颤了一下,差一点就喊了出来.但是启生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被那个景象迷住了,他看见阿姐转过身子,朝他绽开灿烂的笑容.土崖上的火光已经连成一片,宛如惊天的火烧云.启生有点儿晕眩,但他同时感到了惬意,他缓缓地坐在了地上,双肘抱膝,目不转睛地欣赏着这迷人的火光,他的整个身心都飘飘忽忽的,仿佛飘进了天界.在启生模糊的感觉中,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真正的黄昏景象等

启生在死一般的寂静中醒来,当他懵懵懂懂站起来的时候,他发现他的鬼坪子已经不复存在了,土地酥软,芳香四溅,晨曦在新鲜的土质上鸟一样跳跃.他茫然环顾四周,四周竟是那般开阔,晨雾在开阔的坪子里袅袅缭绕.

多么明媚的天气.

但是土窑不见了.这让启生感到黯然神伤.这种感伤那般熟谙,启生想起来了,他的人生历程中,第五个春天就这样结束了.

事实上,这个无知少年童年时代最遗憾的事情,就是从来不知道土窑里面是什么样子.以至于之后的岁月里,他不止一次在梦里营造着土窑的景象,但似乎每次都是一场噩梦,常常将他在熟睡中惊醒,惊出一身虚汗.

[责任编辑张瑞田]

杨卫东,山西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发表小说、散文数十万字.现居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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