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点线面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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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我眼睛总不好,干涩充血,还很烫.有人说这是缺乏某种维生素的症状,具体缺乏哪一种,那人说还得回去查查资料.也有人指出我这是眼压过高的缘故,说一旦严重起来,眼睛还会像喷泉那样往外喷血.只要想想两眼喷血的情景,我就不由得抽搐了,这一幕太让人难以接受.而我妈说,别听他们的,你这是肾虚.随后她向我推荐了一款常在电视中打广告的“某某宝”.我说我绝不喝这玩意儿,这年代你还能相信广告中的保健品吗?我妈又说,那好吧,你先用点六味地黄丸试试,我有现成的,还不含糖.最后,我实在熬不下去了,眼睛干涩得好像灌进无数沙子,眼眶如同沙漏,从这头漏到那头再一粒粒漏回来,一如时间,永无止境.

我去了医院,是礼拜六,就医的人照旧不少.眼科在六楼,与整形科隔一条走道.整形科就要阔气多了,不仅面积占了整个六楼的半壁江山,连装潢都是精心打造的.要进去,首先要穿过一道磨砂玻璃大门,大门上贴着热情洋溢的招贴画,当然,少不了美人出境.人造美人.这是许多女性在面对先天不足时的一种自我拯救方式.还好,画儿上没有地出现一般美容院酷爱的宣传手法,即贴出某人整形前后的对比照片,只要一想起那些惨不忍睹的对比照,我就吃不下饭.即使前后两人真是同一个人,我也难以接受.

据说注射肉毒素和施行挫骨术（多像一种酷刑啊）会使一个人的脸呈紧绷的“V”字形（这是多少女孩梦寐以求,也是多少男性梦寐以求的女友脸型啊,所以别老怪女孩们爱美）,但副作用却是不容小觑的,据说人的脸部表情会发生变异僵化.就是说一个注射了此种毒素的女孩笑起来时,会自然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似笑非笑的状态,并不被本人所察觉.当这样一个女孩出现在你面前时,你大可不必为她奇怪的表情所折磨,要想到,也许她这是身不由己.

眼科人不多,大多是家长带着孩子来的,一望便知,那些小家伙是用眼过度,不是在电脑前待得过久就是作业太多.轮到我时,年轻医生简单询问了几句,就把我带往一个酷似暗房的房子,用一种也许是显微镜的东西瞧了瞧我的眼睛,边瞧还边念叨着什么（如同某种咒语）,并让我保持姿势别乱动,直到瞧够了他才终于赏了我两滴黄色滴液,我的眼睛这才好受一些.

我患的是一种综合征.医生没说严重也没说不严重,仿佛这不是他所能决定的.他飞快地开出处方,还真有一种维生素在里头,然后就是一种进口滴眼液.临走时医生说,千万别用市面上的滴眼液,小心有防腐剂,以后就用这个.那株式会社的滴眼液贵得吓人,而且总计量才五毫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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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躺在那儿,上下都很平坦.路面宽阔,视野也不错.便道上树木茂盛,正在经历新一轮的裁剪,电锯的声响好像还回荡在午后,那些伸向道路的枝叶被连臂切除,露出了木头的本色,青黄的、平展的,眼神好的还能看见那些神秘符号般的纹路.

大街上很干净,空气一度也很争气.据说这样争气的日子每个月只有几天,所以,我选择了这个日子出门.我路过一座已不收费的公园,里面和其他免费的公共场所一样人满为患,多是老人及一些看上去无所事事的中年汉子.夕阳角上二胡声声,唱小曲的妇女正跷起那双光泽尽失的手.象棋摊就摆在树下,无人问津.路上的人很随意,车也很随意,我要时刻提防它们喝醉般蹿上人行便道,“砰”一下,把自己撞上天,然后挂在树上.总有那些不幸的人死在马路上.

这是夏末,可气温依旧居高不下,人们尽可能穿得少一些,尤其是路上的女孩,又尤其是附近的女学生——中学生、医学院的女大学生和职业技术学校里的女孩.她们都是可爱的.女中学生通常是独自一个人,骑车或者表情木然地等在公交站牌下,背着硕大的双肩包,耳朵里塞着耳机.她们对待校服的目光是鄙夷的,好像这是世界上最难看的服装.女大学生则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地有说有笑,拎着或许是同一个牌子的提包.看见她们,我的肾上腺激素还算平静,因为这感觉就好像看见你的妹妹或者邻居家的女孩.可那些职校里的女孩就不同.她们无一例外都很时尚或者试图使自己看上去时尚一点.她们都化妆,衣着夸张,高跟鞋走起路来笃笃作响,仿佛有一种特权.她们的表情是矜持的或许还带着一丝志得意满,但仔细一瞧,你才能看出她们的盲目与忧伤,给人一种拿青春赌一把的感觉.这样的女生你最好不要打量过久,否则一句“臭流氓”会让你难堪.我想我还是回头看看那些女中学生吧,这样,不好意思的多半是她们,不像那些女大学生可能会哄笑成一团,从你身旁走开,于是你就会成为接下来一小段时间内被她们讨论的对象（或许其中一人还会朝你回头）,如果你够勇敢,接下来的就不用我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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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馆是这样一种所在,它是旅人半途停靠的地方,是一个陌生人抵达陌生城市时选择的临时寓所,是一个二十四小时提供热水和睡床的地方.当然你也可以说,这是一个恋爱中的男女或彼此对上眼的男女所热衷从事某项活动的场所.这都没有错.

那阵子,我在某大学附近包了一个旅馆房间,开始过一种在《不固定的圣节》里所描述的日子.大学附近的旅馆,你知道,几乎是一个情爱的天堂.每天,你都能见到那些成双入对的青年男女,他们千变万化又往往戴着同一副面具.那还是寒冷的季节,在这个湿气浓重的城市,你所能想象的彻骨凉气都不足以形容我所在的旅馆房间.地面是瓷砖,这就更糟,即便在午后气温最高的时刻,白色地砖上仍盘踞着一粒粒顽固不散的水珠,整栋旅馆像在度过一个非常炎热的夏天,每时每刻都在排汗.夜晚就更可怕了,水珠串成了线,成为一摊摊鬼知道的什么图画.

我在这样的房间里瑟瑟缩缩地写一部关于少年的长篇小说.这部小说是一位前辈向我约稿的,我很奇怪为什么他相信我这样一个新手,而不是那些业已成名的作家.我在邮件中向他确认了这一点.我说,您找错人了吧?他说,没错,找的正是你.我不知道他的信心来源于何处,反正我对自己毫无把握,我从未写过这么长的小说.可我还是写了起来.而且六个月后,我真的完成了一部十四万字的小说.那段日子,春夏完成交替,等那部小说最终刊发时,已是一年秋天了.这半年里我的作息可以简化为一些极简的单词,按时间排列如下（个别会出现错位）：起床、洗漱、写作、吃饭、写作、跑步、吃饭、方便、阅读、休息.我已记不得那些日夜是怎样过来的.我像一枚发了霉的蘑菇,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顽强生长,做着绚烂或恐怖异常的梦,时而信心满满时而沮丧颓唐,而告别这一切又花了那么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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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你们是否体验过一种长期“无所事事”的感觉（不同于下岗）.是这样,这可能是一个属于闲暇时光中的词语,来自一个慵懒的假日午后,在一把藤椅或者一张骨感的红木沙发上,一份《南方周末》或我常看的《三联生活周刊》,一壶清茶（视季节而定,比如冬天是红茶）.你喝茶或者看报,报刊上的消息轰轰烈烈,你却置身于宁静的环境中,音乐适时响起,不那么激烈也不至于让你察觉不到,罗梅罗家族演奏的《阿兰·胡埃斯吉他协奏曲》怎么样?悲伤的曲子能激发人的灵感,我历来这么觉得.

我又想起了一些从前的日子.

昌平.大风的夏天,树又高又绿,气温适中,我们穿着长短适宜的夏装.一种北地的空气弥漫在午后,我曾着迷于这样的空气.南北方,空气是有差别的,气味不同,或许你可以说这是每个城市独有的味道.这样我不会反驳你.

我和我的女友走在通往图书馆的路上.图书馆在两所知名大学的旁边,有所大学能让你想起一位已故的著名诗人来.说真的,他的诗我读得不多,我喜欢另一位已故诗人.他们都属于那个逝去的时代,同样死于,但是后者却要惨烈得多,他还带走了一个女人.

我们借完书就回去了.回去前我们通常会上一趟超市,购买一些生活用品及晚餐的食物.我们住在一个镇上,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糟糕的郊区小镇.车从高速路下来,过一条满是浮萍的河,河边柳树成荫,膨胀的骨架,柳枝却丝丝如缕,没有风,柳条纹丝不动.这是一片阴暗地带.过了河,镇子就到了.几排楼房立在更多灰暗的平房之上.这是个如蜈蚣般的镇子,高速路穿镇而过,高架甚至跃过了一旁的电信大楼,更多的街道沿着高架横向延展,从高空俯瞰,像一个个“非”字的叠加.街道由各色商店组成,肉联厂的巨大广告牌还未立起.公交站台上永远是人满为患,人们上上下下,保持流动,三两摊点就设在路边,解决进城人群的早、中餐甚至晚餐,公交车内常年飘动着一股肉夹馍的味道.发传单的人成为清洁工的梦魇,在风起的季节,冷不丁的,一张治疗性病或出售廉价手机的宣传单就能贴上你的脸,如同一个突如其来带有骚扰性质的吻.

这是一个被人忽视的角落.唯一让人想起来的只有数百年前,朱姓皇帝赴皇陵祭祖时会偶尔下榻此处,作为一处逝去的行宫所在,这里尚保留了一丝神秘.但这神秘也在喧嚣的城市中,渐渐失去了最后的神圣与优雅.

穿过这样的镇子,只需很短的时间.

又是一条浓绿得不像话的河,河边同样遍植柳树.一座琉璃庭院孤零零地藏在林间,一栋黑色木质阁楼在孔状假山后显露出来,朱红院门紧合,一只龟驮的石碑立在路旁,碑上的文字已被风雨剥蚀,斑驳不堪.石碑一过,便进入我们的镇子.我们的镇子就要好许多,用当地话讲就是：靠谱.城市轨道延伸至这里,不论你去东直门还是西直门,一路畅通.

我们租住在一栋六层小楼中的二层,这个位置夏天气候通常很宜人,只有冬天,当我永远也弄不清的东南西北风吹来时,楼下的塑料垃圾桶盖就啪啪作响.那时我正在学习写作,就像你学习怎么当一名合格的会计或者制图员一样.我工作的房间就在垃圾桶盖的上端.一扇单薄的铝合金窗及一道弱不禁风的帘子就是我和垃圾桶之间的唯一遮挡物.每一天,我都在垃圾桶盖的敲击下开始工作,仿佛一种招呼,也许要到风停了或者天色将明,清洁工人开来卡车将垃圾桶回收后,这一切才能停止.那间隔有序的拍击声就像钟表一样预示着时间.当然这是我后来才明白的事情,那时,我已经远远离开了这里.

其实我最初写作并不在那里,而是一个四合院.通常的四合院是一间正房两间偏房,用一个汉字表示就是——凹.可我住的那家四合院被改造过,它成了一个四面都是住房的建筑.原来大门的位置被红砖垒了起来,加上门窗,成了另一间可创收的来源.大门失去了,只能委屈地开一扇小门,门瘦得跟防盗能扯上关系.院子里住满了人,如你所知,没有一个货真价实的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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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写作通常在夜晚进行,而对面窗内的人也没闲着.那是夏天,我开着一扇窗,对面也开着一扇窗,每当里面男欢女爱时,我们面如砧板的房东大爷就搬一条凳子来院中纳凉,他的老伴走失般不见.

那一年我二十岁,你可以想象这对我造成了多么大的困扰,我写着写着就灵魂出窍了,在那个年纪又能写出什么东西来呢?我不得不从脑子里虚构出一双强有力的手才能把我的思绪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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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们父辈那一代的人.由于职业的关系,我们称他为“老师”,这是一个亲切的称呼,虽然有人十分不屑,但我斟酌了几个称呼后仍觉得叫他老师比较妥当.

我们是在微博上认识的,很早以前我就听说过他了.作为一名作家,他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是极为正常的一件事.他的编辑部在六楼.由于事先没有打招呼,等我前去拜访时,他已经出去了.我们相识可以说机缘巧合.微博,一个多么不适宜相识的场所,可我们就那样认识了.他说,没事儿去我们那儿玩玩,我们在六楼.于是我就真去了,当然在去之前,我交了两篇稿子给他,都侥幸通过了.我记得我们在中就稿件交流了一阵,我记住了他的声音.

小说敲定后,见面似乎就顺理成章,我也终于鼓起勇气去编辑部看看.文联大楼在一处热闹地段中一处不热闹的街道里.这是冬天,大雪初降的第二天,我穿一件法兰绒衬衣加一件单薄的皮夹克就上路了.以至于后来我在办公室里不自觉地抖动起来.我在走廊上等他回来.电梯响了,出来一位戴帽子的中年男子,他径直向编辑部走去.我从消防通道中探出头来,他也回头,并很快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想我那天的表现糟糕极了,这并不是天气的缘故,我知道.我们杂七杂八地聊了一些东西,漫无目的.他带我串门,在主编室里,我抖得更厉害了,我想这肯定是下午到了的缘故.后来,我们分手时,他看出来,说,你抖啊,多穿点嘛!6

叫帔的女人出现时,我在店里,在合群路与新街的交会处,那个拐角,有一家名为“如梦令”的酒吧.是正午时分,春季的一个略显萧瑟的午后,对面的梧桐和紫槐正在抽芽,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湿润的气息,天空中的灰云显示,这是个有雨的日子.

女人戴着一顶草帽,穿一袭长裙,手持一册明信片大小的册子,有些按图索骥的意味.后来我才知道小册子是一部诗集,题为“如梦令”.

当时我正在二楼的阳台上读一本翻译浅白但仍让人费解的有关物理学或曰探讨宇宙起源与归宿的书.

我读到这么一段文字：

如果你遇到来自另一行星的某人,而他又伸出他的左手,那你别去握他的手.他可能是由反物质组成的.你们会在可怕的闪光中双双消失等

一阵冷风激起了我的鸡皮疙瘩,仿佛真有某只手从我所看不见的角度伸过来,我立即合上书,开始浮想.当你在白日闭眼感受时间的线性时,眼前会呈现一些奇妙的几何形图案,它或许对人们理解宇宙能起到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它们有的像花儿,莲花,骤开骤败,恍若惊鸿；有的如流萤,从左眼飘至右眼,然后倏一下,又回到起点,如此往复,无所谓始,无所谓终；更多的时候是一些类似暗涌的潮水,一前一后,形成一道茫无际涯的黑色大海.我似乎能听见海啸的声音,绵密的,直到另一个声音将我唤醒.

这个女人风一般穿过我的生活,骤然而至,而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我怎么能忘记她呢.她是帔,凤冠霞帔的帔啊.

说到这里,你们可能会失望,我怎么能把一段男女之事写得如此潦草呢?简直犯了行文大忌,用某些人的批评就是——成何体统!

我试着再讲讲关于帔的故事,但在讲述她之前,要讲讲我现在的女友乔珂.

乔珂是那个瘦胳膊瘦腿的女孩,她曾出现在一个短篇故事中.开头是这样的：“乔珂在哪儿呢,从前许多回等”开头是不是很熟悉呢,如果你对某个南美作家熟悉的话,我就不再卖关子了.

乔珂完全不是那个短篇故事中的样子,身世和遭遇都是另一个人,但我却冠以“乔珂”这个名字,我不知道她对此会有何看法.她没读过这篇小说,但她已经和我谈了很长时间的恋爱了,长到我已经不知道我们在一起究竟有多少年了,而且长到我一遇上美女就会和她展开讨论的地步,只有通过她的首肯,我印象中的美女才是真的美女.

比如某天,在傍晚的一辆公交车上,我久久凝视的那个女孩也与我久久对视.我们俩就像磁铁的两极,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牢牢牵引,恨不能看透对方的前世今生.那时,我还没有听过那首“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的歌曲.我无法形容对方靠什么吸引了我,而我又凭什么笼络了她的目光.我们就那样凝视着,地,用后来乔珂的话说,你胆儿够肥的,就那么肆无忌惮!我记得对方身旁还有个男生,看上去像情侣.可他没有注意到我们,目光全投给了手机中的游戏.直到下车,我才把目光从她脸上收回来.那时,乔珂才用一种恨恨然然而又带着原宥的口吻说,这个女生确实不错,但你也不能这么看人家啊,还这么久.

我和乔珂就是这样,她可能深谙我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人,所以才对我如此放心.直到帔的出现.我希望用一两句话就能把我们之间的关系理顺,让大家形成一种鲜明的印象而不是以前我惯用的模糊的手法.

我和帔谈了一段恋外情.就这么简单.不久,我回到了乔珂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