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文化禁忌的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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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通过对藏族作家阿来的文本《鱼》的细读,可见该文本通过具有象征意义的钓鱼事件,形象地展示了处于文化冲突中的文化个体在面临挑战时的生理和心理状态,最后把文化冲突化解为个人心灵深处自我与本我的冲突,说明文化的融合最终必得经由个人的内心争战才能最后趋于和谐,从而使文本《鱼》获得了文化人类学的价值和意义.

关 键 词 :文化禁忌 文化冲突 自我 本我

第一次读到阿来的《鱼》是在色波主编的玛尼石藏地文丛之短篇小说卷《智者的沉默》中,很显然,编者是将之作为小说入选的.而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阿来文集中短篇小说卷》中该文本也是以小说的文体入选的.但在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就这样日益丰盈》中,该文本显然又以散文的文体入选了,这不由得使我对它的文体归属有了疑问.后来,仔细看,发现阿来为《就这样日益丰盈》而作的序《在诗歌与小说之间》中的一段文字:

第一辑里,如《银环蛇》、《野人》和《鱼》等篇什,是我漫游时的记录,写成诗不合适,又非完全虚构的小说.也就是说,主要脉络都是作者实在的经历,只不过在细节或者在气氛上多了一些虚构.过去也是作为小说发表的,现在编辑看了,说也算是散文,我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回

从这一小段文字,我读出了两种意味,一是某些介于小说与散文两种文体之间的文字的尴尬,一是作家阿来对待《鱼》这个文本的矛盾.面对文体学给出的标准,实际的文学创作常常超越这些人为给定的界限或标准,这在文学史上是大有前证的.具体到这篇《鱼》,既然作者也承认有某些细节或气氛上的虚构,同时又承认它有着某些“实在的经历”,因此,我以为,倒不妨把文体学上的标准和界限暂时悬置起来,就将它作为一个文本来读.至于阿来自己对待这个文本的矛盾,以及这篇文字有着作为“实在的经历”的亲历性,使我们在探讨文本《鱼》所叙述的钓鱼事件中的心理及文化因素时有了双重意义:钓鱼事件不仅是作为叙述者的“我”在跨越文化禁忌时的自我与本我之间的激烈内心冲突,更是作为文化个体的作家阿来在现实的文化融合中所遭遇的文化处境.因此,我以为《鱼》在阿来的文学作品中具有重要意义.有意思的是,在《阿来文集中短篇小说卷》卷首插页的图片是阿来的黑白照片,其背景正是《鱼》的手写体,由此可见作家阿来对这篇作品的重视.

我们知道,有一部分藏族人是不吃鱼的,这源于藏文化中有关于鱼的禁忌.这种禁忌是在社会发展过程中逐步产生的,与藏族人民的丧葬习俗有关.藏族人民的丧葬形式主要有天葬、水葬、土葬、崖葬、火葬五种.水葬一般是人死以后,请在家颂经,为死者做善事,家属和至亲举哀.然后出殡,由本村的男子将死者的尸体运到江河的葬处(即特定的下葬地点),举行葬尸仪式,煨桑烧供,由颂经,为死者超生而祈祷善度,家属至亲哭丧致哀.葬尸仪式过后,将死者遗体投入水中,任其随波逐流,让鱼类吃掉.因此人们就视鱼类为吃尸的动物,如果人们再去吃鱼,就等于间接地吃人肉,即食其父母或亲族之肉.所以,在藏族地区禁止捕捞鱼类,禁忌吃鱼.水葬一般是在江河沿岸的民间实行,上层富户采用的不多.据《西藏王臣记》记载,西藏古时的止贡王死后,尸体的处理方法,是将尸体“殓入铜棺,铆以铁钉,投之与水,漂流至于工布拉曲河等”可见在最早的王族间也有实行这种葬俗的.

而在汉文化中,以鱼为图腾的生殖崇拜在中国文化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作为一个文化象征和文化符号,“太极”就是用双鱼来演绎的.中国许多处于母系氏族社会遗址出土的陶器上、石器上,都绘有或刻有鱼纹,如仰韶半坡彩陶就有多种鱼纹和含鱼人面.中国传统年画中常有一个穿红兜肚的男孩,身骑一个活蹦乱跳的大鲤鱼的形象,其中反映着“年年有鱼(余)”的祈望子孙绵延和丰收的主题.闻一多在《说鱼》一文中,援引《诗经》、《周易》、《楚辞》、古诗、民谣以及其他资料,雄辩地指出中国人从上古起以鱼象征女性,象征配偶或情侣.如果追踪鱼崇拜的源头,可以发现“鱼在曾是渔猎民族的水族那里,不仅是尊贵的象征,也是生殖崇拜的象征,其中包含有女阴崇拜的成份在里面.这在喜庆活动需有两条鱼的习俗中表现最为明显.”

阿来以“鱼”为题来构建的这个文本可谓是意味深长,钓鱼不仅是汉文化中的“自我”与藏文化的“本我”的交战场所,更是藏汉两种文化深层心理的正面碰撞.因此可以说,文本中的鱼是关于文化禁忌的隐喻,钓鱼事件是处于藏汉文化交叉地带的阿来对文化交融的观察和思考.

《鱼》开篇是草原旅行到黄河源头的美丽风光以及由此带来的叙述者“我”的美丽心情.阿来选用了“十分惬意”、“阳光干净温暖”、“特别的快感”、“身心都像身下的草原沃土一样松软”等语词来描绘“我”的好心情.然而,作者笔锋一转,“对我而言,钓鱼不是好的选择”.因为我们决定进行一番渔猎行动.“我”和其他三个同伴分属两个不同的民族,这次渔猎行动的分工恰好是“两个对鱼没有禁忌的汉族人选择了”,而“我和贡布扎西下到河边钓鱼”.这说明文化交流从来就是双向的,任何一方面对另一方的文化都将是一个极大的挑战,不仅需要极大的勇气,还需要面对自我的力量.扎西缺乏这样的勇气和力量,因此,当他得知“我”也没钓过鱼时,毅然选择了逃避,而且是“有力而敏捷”地带着一种“孔武的姿势在逃避”.而“我”选择了继续钓鱼.作者在这里没有渲染“我”这时的心理状态,而是很平静地过渡到了对钓鱼过程的叙述上,然而这平静之中却让人感到了一种潜在的紧张和压力.在汉族同伴面对打猎,“我”面对钓鱼,在这两个具有同样挑战自身所属文化意义的非常事件中,阿来没有选取从他者的角度来叙述打猎事件,而是选取了从“我”自身体验的角度来叙述钓鱼事件,这不仅使“我”和叙述者合而为一,而且使这一具有重要文化意义的非常事件获得了一种亲历感.

由于这种关于鱼的禁忌和草原上的藏族人民的水葬有关,因此“藏族人不捕鱼食鱼的传统已经很久很久了.但在二十世纪的后五十年里,我们已经开始食鱼了.包括我自己也是一个食鱼的藏族人了.虽然鱼肉据称的那种鲜嫩可口,在我口里总有腐败的味道”.这样,在不经意间,阿来已经把“我”将要经历的钓鱼事件赋予了一种仪式性质,并且是以一种体察自身内心自我的方式去体察自己所属的文化传统.毫无疑问,这样的体察是感同身受的体察,是向自己心灵深处的文化传统发出的挑战,因此这次钓鱼事件还没开始便带上了恐怖色彩,正如文中所描述的那样:“虽然天气晴好,视野开阔,但脚下的起伏与草皮底下淤泥阴险的咕嘟声,使即将开始的钓鱼带上了一点恐怖色彩.”显然,阿来在这里选用的“阴险”和“恐怖”两个词为后来我独自经历的“钓鱼事件”定下了,一个基调.


接下来的“往鱼钩上穿饵”的这一过程是“让人心里起腻”的,当完成这一过程后,“我长
舒了一口气,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随后在等待鱼的过程中还阿来穿插了他对打猎的叙述,与“我”正在进行的钓鱼事件对比.当“我”感觉到鱼上钩时,“鱼!这个词带着无鳞鱼身上那种黏乎乎滑溜溜的暗灰色,却无端地带给人一种惊悚感”,而那是“一种让人疑虑重重的颜色”,因此,“向鱼接近的时候,我有种接近腐尸的感觉.”然后作者再次离开对钓鱼过程的叙述,并强调“这是我第一次钓鱼.”在接下来的叙述中,我们可以读到“悲伤”、“破碎”、“艰难”、“哀怨”、“黯淡”这些字眼,它们折射出了叙述者的心理状态,那就是“在潜意识深处,也没有让鱼上钩的期望”,然而,“在这轻浅的溪流中偏有鱼在我不经意间上钩了.”从这里可以看出,在这场仪式化的钓鱼过程中,“我”在潜意识中还期望着逃避与文化传统的正面冲突.然而,冲突却必然性地降临了.而且是“许多鱼从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来从容赴死,确实让人感到有种阴谋的味道.阴谋!这念头像闪电一样从脑海中一掠而过.是我自己让它从脑门上一掠而过的.如果我让这个念头驻留下来,可能此生再也没有机会打破关于鱼的文化禁忌了.”叙述者很明确地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是“战胜自己,战胜性情中的软弱,战胜面对陌生时的紧张与羞怯,战胜文化与个性中禁忌性的东西.”正当“我”以为我初步取得了这种胜利时,鱼们却不断地前来慷慨赴死,使“我的心中的仇恨在增加”,“我的孤独与恐惧之感却有增无减”,并且“我听见自己带着哭声说”等终于在闪电和雷雨中,“我想自己也痛痛快快地以别人无从知晓、连自己也未必清楚意识到的方式痛哭了一场.”

在叙述这个钓鱼事件的过程中,阿来用了大量与“痛”和“恐怖”有关的语词,如“惨白”、“恶心”、“毛骨悚然的安静”、“压抑的黑暗”、“很艰难,很低沉的声音”、“横七竖八”、“清晰的痛楚”、“黄疸病人般地的土地黄色”等由这些语词所形成的语流共同营造出一个“自我”与“文学禁忌”决斗的紧张和恐怖氛围,在这氛围中,“我”不仅经历了心理之痛,还经历了生理之痛(因为我的“手掌被坚硬的鱼鳍划开了一道口子”).这说明了文化的交融不仅是自我与本我在心理上的激烈斗争,还有跨越文化禁忌时在生理上引起的一系列本能反应.其结果要么胜利,要么屈服,决不可能出现相安无事的和平局面.可见,这个仪式化的钓鱼过程的象征意义在于:与自己心理上和血缘上所属文化传统的交战所引起的“痛”不仅是一种切肤之痛,更是从心理到灵魂的痛,所以文中那场暴风雨实际上不妨看作是叙述者自己心中的暴风雨,看作是两种文化心理激烈交战的一个场所、一个象征.阿来的叙述者“我”不仅勇敢地迎接了钓鱼这样一个挑战自身所属文化的任务,而且还勇敢地迎接了蕴蓄已久的来自自己灵魂深处的关于两种文化的交战,更勇敢地迎接了对自我的挑战.其结果,当然是所有关于鱼的禁忌被“我”在暴风雨中驱除了,“我”的哭不仅是为刚去的“本我”唱着一曲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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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是为这种正在消失的一切的哀恸.在这个文本中,阿来把文化冲突化解为个人心灵深处自我与本我的冲突,说明来自文化的融合最终必得经由个人的内心争战才能最后趋于和谐.这当然只是一种解决文化冲突的方式与可能,而且是阿来式的方式与可能.

如果说文本中的钓鱼事件象征着两种文化的正面冲突的话,那么鱼就是作为一个文化交融和碰撞的符号而存在,就象一张入场券,只有通过它,“我”才能从一种文化进入到另一种文化之中.因此,我对鱼的一切都很注意,正如文中所叙述的那样:“我注意到它们一旦落到草地上便不再挣扎了.我对鱼,这些猎获对象的一切都很注意.不是一般注意,而是非常注意,带着非常敏感的非常注意.甚至对并不存在的一切都非常敏感地注意着.这回,我注意到鱼一旦落到草丛里便不再挣扎了.”这里一连用了七个“注意”,而且还用了“非常”以及“非常敏感”来修饰,其效果是不仅强调了“鱼”作为文化冲突的符号性,更强调了文化个体在文化冲突中的主体感受.正是这样的非常具体的行为中,文化个体感受到了文化间的激烈冲突,也只有在这样的冲突中,才有可能完成最后的文化交融.

走出了文化禁忌的“我”竟然面临了这样的境况:虽然“冰凉的身体又慢慢感到了温暖”,“我觉得自己安全了”,然而“人还没有离开事件的发生地,这件事情本身,便变得虚无起来了.”这些语词揭示了刚刚经历了内心冲突时的心理状态,预示着进一步的文化认同还需要更长久的时间,我们可以在阿来后来的其他文本中找到例证:在《垂钓大西洋》中阿来面对海洋中的垂钓时就已经十分坦然了,没有了《鱼》中那样的窘境和难受了,而是将注意力转向对“瑟巴斯”(Seabass)这个英文鱼名的中文名“海鲈鱼”的追寻,有一段很有意思的话,也许可以作为对不同语言及文化之间相互交流碰撞时对自己所属文化的本能确证:“我们搬来好些沉重的砖头,放在一杯杯的咖啡之间,终于查到了这个词:英文Seabass,中文海鲈鱼.接下来便是特征描述,与它的纲目科属.但我自己也不是海洋生物的分类学家.我只要听到了一个中国名字,并不要知道以后的这些解释,心里的那点悬疑就没有了.中国字让一颗中国心落到实处了.好像只要有了一个中文名字,那鱼才算是一个真实的可以把握的存在了.”在这里,与《鱼》中文化个体的生理和心理两个层面的感受体悟不同的是,阿来对语言层面的文化认同有了深刻的体悟.

阿来通过他的文本《鱼》,塑造了一个文化交叉地带的文化个体以惊人的毅力应对环境提出的挑战,最后获得成功的形象,通过具有象征意义的钓鱼事件说明了不同文化在冲突和交融中发生碰撞、变迁是不可避免的,而其结局是经过激烈的斗争最后走向文化的整合.在文化整合过程中,阿来细致地描绘了文化个体在变化中的心理和生理的感受,从而直抵文化人类学的研究领域.从这个意义上来看,《鱼》具有不可多得的文化人类学价值,是我们深入而形象地理解处于文化冲突中的文化个体心理的极好的文本之一.

[责任编辑:刘大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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