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题2023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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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和老鼠

1958年初冬,祖父偶感风寒,三天不到竞撒手西归.父亲当时十六岁不到,只好和奶奶二人相依为命.

全村的粮食只有几口袋,全锁在队里的公房中,三道锁的钥匙都别在队长黄老猫的裤腰上,公房外面还有民兵日夜持看守.队上的人全在食堂里吃饭,饭稀得能照见人影.回首当年,父亲说那稀饭一吹千重浪,一吸三道沟.父亲和奶奶孤儿寡母,每顿饭都早早就去排队.迟了,食堂的人就会骂“死不掉的,没有了”.那一天就会更饿.

父亲每次吃过饭一泡尿撒完就饿了,常常是前肚皮贴着后肚皮,后来父亲饭后只好尽量不撒尿,让它在腹中胀着,支撑着前肚皮和后肚皮,好不觉着饿.

一天夜里,父亲在床上实在憋不住了,就起来上茅房.月色半明半暗,父亲睡意朦胧脚步蹒跚,刚拐过屋角就撞上一个人.那人走得很急,一下把父亲撞到在地,他也被父亲绊倒在地.父亲听到什么东西摔倒地上“咕咚”一声,睡意顿消.那人爬起来抱住地上的东西想跑,父亲才发现是广和：“广和哥,跑什么”

父亲一喊,广和站住了,“是老弟啊,我以为是别人呢,”广和把背上的口袋放下,用手背擦擦额上的汗,“来,老弟,拿回去打打牙祭.”广和把口袋解开,父亲上前,看见大半口袋黑乎乎的,像是土疙瘩.

“这是什么”父亲傻乎乎地问.

广和小声说：“胡萝卜.”

“哪来的”

“还能哪来的”

父亲不吱声了.

“来吧,拿点回去,和大婶饱饱吃一顿.”

父亲站着,一直没有动.

“唉！不是你那些侄男侄女天天喊饿,我哪会这样”

父亲说：“你背回去吧,我不会跟人说的.”

“看你老弟说的,我还不放心你’,广和上前拍拍父亲的肩膀,“大叔不就是饿死的饿的滋味你还能不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父亲听了广和的话,马上觉得肚里空,腹里胀：“我撒泡尿.”

父亲从茅房里出来,广和已把口袋背到肩上：“老弟,回去拿个东西,把地上的拾回家.”

父亲朝地上一看,地上堆着黑乎乎一小堆东西：“广和哥,我等”

“你拿回去,就是查出来也说是我弄的.你怕什么地上拾干净,一片叶子都别剩,要不明天人家就知道了.”

广和转眼不见了.父亲愣了愣,还是回家拿只筐把屋后的胡萝卜全扒了回来.

奶奶被惊醒了,忙问：“哪来的”

“广和哥给的.”父亲说了遇到广和的事.

奶奶两手攥着沾满泥巴的萝卜,惊喜参半,许久又问：“地上弄干净了”

“弄干净了.”

奶奶披衣下床,拿了把扫帚：“你领我去看看.”

父亲说：“我弄干净了.”

奶奶说：“弄干净了也领我去看看.”

奶奶先出了门,父亲只好领她到屋后.奶奶蹲在地上摸了一通,摸到几片潮湿的泥土.她把泥土举到脸前嗅嗅,然后举到父亲脸前：“还说弄干净了呢,你看看.”

父亲接过来捏捏说：“泥巴蛋子,又不是胡萝卜.

”

“人家还要看到胡萝卜闻到带胡萝卜味的泥巴蛋子就知道了.我们不要紧,可坑了你广和哥了.”奶奶把地上扫得干干净净,泥巴蛋子全都扔进了茅房.

那两天,父亲和奶奶从食堂喝过稀饭回来,常常往肚里填些胡萝卜.父亲用不着憋尿了,走起路来浑身轻松.

胡萝卜吃光的那天晚上,父亲对奶奶说：“妈,我也跟广和哥去吧”

奶奶摸摸父亲的头,问：“你行吗”

父亲伸伸胳膊踢踢腿说：“背不多我就少背一些.”

奶奶点点头,把父亲领到广和家.

“大侄子,你把他带着吧,我们孤儿寡母总不能饿死呀！”

广和抬手在父亲肩上猛击一掌,父亲双腿一软,身子晃了晃,还是站稳了.

“嫩是嫩了点,还行.”

半夜时分,父亲腰里缠着一条大口袋,跟着广和融进了黑夜.

胡萝卜地在山边,属一家省属农场.他们每月有供应粮,还没把胡萝卜吃光.父亲跟着广和,一路上脚下生风.夜很黑,父亲生怕跟丢了,一直想拽住广和的褂襟,却又不好意思拽,于是他眼盯着广和的后背,弄不清是从路上走过还是从草上飞过.快到地边时,广和说：“到了地里别说话,我咋着你咋着,有数吗”

“有数.”父亲信心十足地说.

到了地边,广和蹲下了,父亲也蹲下.这时父亲的眼睛已适应了黑暗,胡萝卜地在他的眼睛里很空旷很平整.广和在地上摸了摸,摸起一块石头,对着地中间砸了一下.石头砸在冰冷的地上,咕咚地响了一声.父亲也在地上摸了一会,也摸起一块石头对着地中间砸去.咕咚声刚响,广和忙着趴下了.父亲蹲在那,广和碰碰他,小声说：“有人.”

父亲也趴下了.可他们趴在地边看了许久,一直没发现人.

“怪了,刚才是什么响”广和小声叽咕了一句.

父亲说：“是我砸石头的.”

广和立刻坐起：“你真闲,把我吓得腿肚子发抖.”

父亲说：“不是你说你咋着我咋着吗”

广和说：“我说的那是挖萝卜,这石头是投石问路,我砸了你就不用砸了.”

父亲说：“这我没有数.”

广和说：“你以后会有数的.”

广和下到地里,一只手握铲子,一只手摸胡萝卜缨子,铲子如同公鸡创食那样一点一点的,口袋里一会工夫就凸凸的了.

父亲跟在广和后面,半天也找不到一个,急得两手在泥巴里抠,广和发现了,说：“你跟在我后面还挖什么,往别处去.”广和说完又埋头挖了.父亲看四周黑沉沉的,头上只有几颗寒星在闪烁,心里有些怯.就在他犹豫时,广和挖到了远处,父亲心一横,也往别处摸去.

挖了一会,父亲抬头看看,生怕广和把他丢了,看到广和还在地里蹲着,父亲心里才踏实,又低下头继续挖.

广和很快就把大口袋挖满了,而父亲的口袋只装了一小半.广和把自己的口袋扎好后过来帮助父亲,父亲在黑暗中看到他的手动得飞快,却看不清是怎么动的.不一会,父亲的口袋也装满了.

他们正准备往回走时,父亲突然发现对面走来一个人.“有人！”他小声叫了一下立刻趴下,广和也跟着趴下.

他们小心地瞪着眼睛瞅那个人,那人在地边站了一会,轻轻咳一下,停了停,便下到地里.父亲看看他的动作,才知也是挖萝卜的.

“是张五.”广和轻轻对父亲说.父亲仔细看看,果然是喂牛的张五.

“我来吓吓他.”广和从地里抠起一团泥向张五砸去,泥团子砸在张五身上,叭嗒一下,张五一屁股坐在地上.广和忍不住嗤地笑起来,父亲也跟着笑起来.

“谁”张五慌张地问.

“逮偷萝卜的.”广和捏着嗓子喊.

张五站起来想跑,广和喊道：“五爷,是我们.”广和站起来,父亲也站起来.

张五转过身骂道：“狗日的,差点把我吓瘫了.”

广和和父亲一起走向张五.当张五看清父亲时,惊奇地问：“你怎么也来了”

“谁不能来”广和说,“不想死的都能来.”

张五摸了摸父亲的头：“挖好了”

父亲感到分外亲切,心里热乎乎地说：“挖好了,五爷,广和哥帮我的.”

张五说：“你们先走吧,我一会就好.” 广和说：“我们帮帮你吧.”

张五说：“哪用着我干这个是老猫上锅台.你带他先回去吧,冻死人了.”

“好,我们先回,你小心点.”父亲和广和转身踏上了回家的路.

以后,父亲常常跟着广和出去.由于家里只有父亲和奶奶两人,胡萝卜不久就出现了剩余,奶奶对父亲说：“给你广和哥送去吧,他一窝孩子,老接不上.”

父亲把吃不掉的胡萝卜送给广和,广和十分感动,每次出去他都会来喊父亲.父亲渐渐习惯了黑暗,挖胡萝卜的速度迅速提高,和广和不相上下了.

那一冬一春,父亲和奶奶靠着那些胡萝卜,不但平平安安地熬过了饥荒,而且父亲的身体还长壮实了.

春耕开始以后,食堂实在办不下去,只好散了.队上把仓库底子全抖出来分给社员.好在已能挖到野菜,大伙基本上能够汤汤水水凑合着过.

不久,国家调来一批玉米和稻谷种子.村人都很高兴,不管怎么说,再熬几个月日子就会好过起来了.

父亲欢天喜地下地干活了.广和说：“跟我学耕地吧.”

父亲说：“我怕使唤不好牛,摆弄不好犁.”

广和说：“有我这个师傅在,你怕什么”

父亲就跟着广和学耕地.耕地工分高,但很辛苦.早上鸡叫头遍就得起床套牛在地里耕地,别人吃过早饭上工后,才能收工回家,让放牛的把牛拉到山上放养.下午过半时分,牛吃饱了,他们又要把牛套上,一直耕到小半夜才收工.

广和很小就学会了耕地,在耕地的那些人中,他耕耖耙撒都堪称第一.种子比金子还贵,上级层层强调要慎重.队上权衡再三,把播种的事也交给了广和.

播种大多是傍晚和晚上,下午套牛时,队长和保管员一起,把种子按田的亩数算好称好,一粒都不多.

第一天晚上,广和就把父亲带在身边.父亲发现其他人不注意时,广和就往裤兜里装玉米.等其他人走完,广和从裤裆里掏出一把玉米塞到父亲的口袋里.

父亲说：“这不行吧,到时地里不出苗,别人不就知道了”

广和说：“没事的,这都是多出来的.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撒的种肯定整齐均匀,不会多苗,也绝不会缺苗.”

父亲将信将疑地把一把玉米带回家,半夜里用水煮了,和奶奶痛快地吃了.

一场小雨过后,苗出了.正如广和所言,苗出得整齐均匀,像是打着线点的一样.村人都很高兴,见着广和就夸：“你那手是神手吗”

过了一阵子,有消息说附近几个队都发生了侵吞种子的现象,地里的苗像稀毛秃子.再看看我们村里的苗,村人更觉得广和好.队上开会,队长黄老猫一次又一次地表扬他.

那一年粮食空前丰收,家家都把粮囤装得满满的.公社知道了,把队长黄老猫表扬了许多回,第二年黄老猫就升到大队里做了支书.队长缺额,村人都说：“叫广和干吧.”

黄老猫饮水思源：“是得叫广和干.”

广和从此干起了队长.

由于队里粮食收得多,名气一下响了几十里,许多姑娘争着往村里嫁.奶奶觉得机不可失,忙着给父亲选了一个.母亲嫁过来后,很快就怀上了我.父亲夜里常常出去上山砍草,晒干后卖到窑上挣些零花钱,母亲和奶奶也常常跟去帮忙.

初冬的一个夜晚,母亲说：“我肚子有些疼.”

父亲说：“那今夜我们就不出去了.”

到了半夜,母亲在床上打滚.奶奶起来,端着灯在母亲身上照照,对父亲说：“去找接生婆吧.”

父亲把接生婆找来,我已生了出来.事后父亲和母亲常常庆幸,幸亏那天没有出去,要不我就要生在山上了.

不久妹妹也出生了.再不久,弟弟又出生了.家里的嘴越来越多,队里分的东西就那么点,父亲只能加紧在晚上出去干活.

广和做了队长后,要考虑全队的生产生活大计,耕地这样的苦活自然不能再做了.一开始父亲夜里出去时常去找他,他有时也去.很快,父亲去找他时他脸就变得不冷不热的了,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只是坐着不动.父亲只好不再找他,不过父亲常常替广和愁,他家那点粮食怎么能够吃呢

日子稍久,广和便显出威严了,父亲做事有时稍有差错,他便把脸绷得紧紧的,凶凶地吼道：“扣工分！”回首当年的胡萝卜地,父亲恍如隔世.

我读小学的那年秋天,广和在村人面前跌了一跤.那天天刚蒙蒙亮,父亲和耕地的人正在谷场下面耕地,喂牛的张五突然叫起来：“耕地的都过来,都过来.”

“什么事”他们边问边朝上望去,只见广和腋下夹着铺盖,站在张五面前,似乎在低声说着什么.

喂牛的张五原先顺带看管仓库,每夜挣二分工.广和当队长后,让他睡进了牛屋,仓库由广和看.为此张五一肚子牢骚,一心想找广和的茬子.

“你们都来看看,广和队长腰里夹的是什么”

耕田的围过来,广和看着大伙笑着说：“我在场边扫了点土垃粮食,哪里有什么”

张五说：“什么土垃粮食,全是粮堆上的好粮食.”

广和掏出烟一人递一支说：“就这一次,家里的鸡没喂的了,我扫了一点.”

张五说：“看到了你就说就这一次,你以为大伙不知道你常常往家带一个队的仓库,就你天天晚上在里面睡,又拿工分又拿粮食,谁是呆子”

广和看看张五说：“真的就这一次,我这就送回去.”

张五扯着广和的胳膊说：“不行,放在这,让大伙都来看看.”

广和想往前挣,张五仍不放手：“你放下,让大伙都来看看.”

广和猛一甩手,张五被甩得连连后退几步,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广和转眼间走进了仓库.父亲上前把张五拉起来说：“算了,五爷,弄两口吃的都不容易.”

张五指着父亲骂道：“狗日的,他把仓库全扒回家了,你也不问”

大伙都围着张五说：“五爷,算了.”

张五拍拍屁股上的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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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都劝,劝不住,只好看着张五去公社.

公社的人当天就来了.他们找到广和,广和说：“我怎么能干那事张五看仓库不精心,我换了他,他有意见,就造我的谣.”

公社的人说：“看见的又不是他一个,还有几个耕地的.”

“那你们就信了你们去问问耕地的,我用的什么口袋,装了多少这是阶级敌人在捣乱破坏！”广和振振有词.

公社的人把耕地的都找来,父亲首先被问,父亲说：“谁没看到呢,他两个一个要走,一个拦着,不过粮食我是没看到,用什么口袋,装多少,也没看到.”

其他几个说的也都差不多.公社的人找到张五说：“你这种敢说敢做的精神是好的,可找不出凭据,就不能说人家广和队长就一了.”

张五跳起来：“我一个老贫农还能冤枉他你们要这样回去我就到县里告去.”说着就要走.

公社的人只好拉住他说：“你别激动,我们再了解了解还不行吗”

公社的人说完也走了,村人都很失望,都把怨恨的目光投在了父亲他们几个耕地的身上.

父亲和平常一样,傍晚时从仓库里领过麦种就下地去了,他的撒种技术早已和广和不相上下,村里的种子都由他来撒.

那晚父亲的牛歇得很迟,他刚进屋,门就被堵住了.来的是公社的人,父亲很惊慌,他万万没有想到 公社的人会杀回马.公社的人一边说要问广和的事,一边却翻父亲带回来的东西,被父亲留在口袋里的麦种全被翻了出来.父亲连脚上的泥都没来及洗,就被带到了队部.

抓到了父亲,公社的人不再问广和的事了,村人的眼睛也都转移到了父亲身上.张五说要去县里,也终于没去.

公社的人第二天要把父亲带走,广和说：“他这事呢,是有些麻痹,当晚没撒完的种子应该交回仓库,带回家是不合手续的.以后我多教育他,他劳动还是积极的,这个时候撒种子也离不开他.我看这事就在队里处理一下算了.”

公社的人说：“死了张屠户,照样不吃连毛猪.搬掉他这个绊脚石,广大贫下中农只会把种子撒得更好.这也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广和连连点头：“的确！看我这觉悟,就是没有领导高.”

父亲被带到公社关进了民兵指挥部,迟迟不放出来.母亲一连几天到公社见人就求,一点也不起作用.一天晚上回到家,母亲一狠心把家里的三只母鸡全逮上,哭着去广和家.广和家里人见到鸡,骂广和说：“你怎么像野狗一样,乱咬人呢你赶紧到公社去把人弄回来.”

广和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公社,中午时回来对母亲说：“民兵指挥部要罚款.”

下午,母亲把家里仅有的一头半大肥猪拉到公社收购站卖了,把钱交给广和.

当晚广和把父亲从民兵指挥部带了出来.回村的路上,广和说：“老弟,我是没有法,这次是让你破了些财,不过回去你继续撒种.羊毛出在羊身上,怕谁”

父亲点点头,半天说：“我有数.”

回到家的当晚,父亲就去找喂牛的张五.

张五见了父亲,把脸转向别处,不愿搭理.父亲却热乎乎凑到他耳边说：“你还想不想逮广和”

张五斜着眼看看父亲,骂道：“你狗日的喝稀饭喝醒了跟你说,晚了.现在他天天早上回家铺盖不带了,两手空空.”

父亲笑笑说：“我只问你,你还想不想逮”

张五更加气愤了：“不是跟你说过了,他回家两手空空,你逮个！”

父亲说：“对,就是要逮他的！”

那一夜,父亲和张五藏在牛屋里,一直没睡.天亮时父亲听见隔壁仓库门响了一下,便从门缝里往外看.父亲的目光在广和的身上扫了四五个来回,看得很仔细.广和锁好门,拍拍手,腿罗圈着往家走去.

“走,逮他去！”父亲向张五挥挥手,“我有数,准能逮住他”.

他们一阵风地冲到广和身后,父亲高叫：“捉贼！”一把抓住了广和.

广和悠然地回过头,轻蔑地瞪了父亲一眼说：“捉贼贼喊捉贼啊”

父亲说：“对,是贼喊捉贼.”父亲紧紧捉住他的手,亮开嗓子对村里喊道：“捉到贼了,大家都来看啊！”

村人陆续赶来,广和很快被围在中间.一会工夫他脸上挂满了汗珠,不停地说：“谁是贼你说谁是贼”

父亲说：“你是贼！”

父亲敏捷地弯下腰,两手一用力撕开了广和的裤裆.一个装满粮食的小口袋晃晃悠悠地出现在村人眼前.父亲双手托起那个小口袋说：“我有数！”狼

惑

星星悬在夜空,寒风中瑟瑟嗦嗦的.汉子望着妻菜绿的脸,眼眯眯地说：“我要让你吃鱼！”汉子抚着妻鼓鼓的腹,感觉到胎儿在跳跳地动,他的手停在妻硬却小的上：“今晚我要去逮鱼,把你补起来！”

“不行,有狼！你忘了二叔”妻眼中凄惶,忙用手抚汉子垂到额前的发.

汉子搂住她：“不怕,有刀！”汉子拔出腰问的刀,刀在夜中寒光闪闪.“真遇到狼就好了,杀了它一样能补你！只要天亮前赶回来,工宣队的人就不会知道.”

汉子挑起腰子船、鱼篓、渔网,耗子般地闪进了屋后的山林.

夜风在山谷流动,黑幕由沉,夜随之变浓.汉子点上火把,寒风卷过,火苗醉汉一般,歪歪倒倒.汉子往上举举,火苗依然醉得厉害,歪歪倒倒却不倒.汉子移移肩上的扁担,顿感羁马脱缰,上下轻松,嘴里就小溪过涧,淌出一首歌.歌声和渐近的溪声汇合,汉子看见流出山口的小溪.溪水一片一片的,在夜中暗光闪烁,似披着露珠的落叶.溪水叮叮咚咚的低吟声,使汉子仿佛听见了妻被他抚摸时的低吟.汉子心上有花儿开放,酥酥地痒,偎着小河如同偎着妻.

二十多里山路,汉子走了两个小时.轰鸣突起,汉子看见了老河潭.星光下,流水迷迷糊糊地自崖顶落下,溅起的水花细雨一般,氤氲的水气围着汉子跳跃,暖暖的.汉子想起一个春天的中午,他和妻并行在雨中,也似这种暖暖的感觉.想到春天,汉子就想到了二叔,他用火把照照沙滩,沙滩泛着点点白光,如同在天的二叔留下的带血骨头上的光.汉子颤颤地一晃,不由握握腰里的刀.春天的血迹早已消逝,沙滩上散乱着流水冲上来的枯枝败叶,汉子将它们聚拢,小心地摆成蛇形,再点着,红红的火开始缓缓地烧.

老河潭一角被照出墨绿色,汉子瞅瞅潭面,黑黢黢的比夜更浓,比夜晶莹.潭面上隐隐地突兀着一块岩石,迷迷糊糊似一棵树.借着火,汉子麻利地理好渔网,把腰子船推入潭水里.

潭水暖融融的,汉子坐在船中轻轻划动槌棒似的双桨,腰子船迅速在潭面上划了个圈圈.潭面不大,汉子却觉得辽阔,胸中涌起无限空旷.围着突兀的岩石,汉子下了一圈沉网.要是有鱼从上面走呢汉子又在沉网外面下了一圈漂网.

火即将熄灭.汉子有些哆嗦,匆匆把腰子船划向岸边.沙滩上的灰烬忽明忽暗,像一条形将死去的巨蟒在喘息.汉子把腰子船拖上沙滩,哆嗦着又拢了些枝条,火重新旺起.不一会汉子身子就暖和了,倦意跟着走来,汉子长长打个哈欠,两眼皮直往一起粘,他实在太困了.

星星依旧瑟瑟嗦嗦的,夜却越发浓郁了.你们来烤火吧.汉子对星星说.他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他实在太困了,他努力睁开眼,他不敢睡去.春天的景象早已烙进他的脑海,带着渔网血丝的白骨凌乱在沙滩上,白森森地刺眼等

二叔是这一带最有名的鱼佬,汉子等人都是二叔的徒弟.山里小河边人家,不像海边湖边大江大河边的人家,那里人家的渔船再小,也不是一个人能挑走的.山里小河边人家的渔船极小极小,状似腰子,只能坐下一个人；桨也只有一尺多长,扁扁的如洗衣槌棒,所以这里不是家家都有渔船,也不是人人都会逮鱼.要逮鱼必须先投师,这几年学大寨抓得紧,逮鱼被说成是挖社会主义墙脚,不准.二叔不服,依然偷着去.城里来的工宣队长带着民兵抓到他,先是开斗争会,接着要他挑着腰子船,头顶白纸高帽,扁担两头挂上铃铛,一村接一村地游走.背的民兵握着白木棍赶得二叔无法停留.一迈步,肩上的扁担扇一扇,两头的铃铛就响一响,扁担不停地扇,铃铛便响成串,引得小孩子一直跟着看.

见二叔这样,没人敢逮鱼了.二叔也不敢去,可家里五个孩子像五颗缺水的白菜,老是发蔫.二叔只好再去了,月黑风高时偷着去.去到扛的民兵都不敢去的深山,偷着逮.

汉子知道二叔去年冬天寻到一处肥水,他很想跟二叔一起去,伺机观察了许多次,却始终不知二叔每晚到底去向哪里.若不是二叔遇到狼群,全村的人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深山里还有那么一口如此辽阔 的水潭.

那天收工早,汉子刚到家,二婶就哭哭啼啼地过来：“你二叔昨晚出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会不会又被他们抓了”汉子知道二叔是去逮鱼了.

二婶含泪的目光很肯定：“不会！你二叔说过,他们不敢往那里面去的.”

汉子方才知道这个老河潭.他和二婶举着火把沿着溪水一直往里走,月光下的溪水似一根流动的细线,老河潭如一块被它系着的玉佩,汉子觉得它有些像妻的眼睛――那时候汉子和妻刚结婚.

在岸边,汉子和二婶找到了腰子船和鱼篓,沙滩上散乱的白骨散发着腥气,二婶一下就昏倒在白骨上等

火又要灭了,汉子觉得冷,要是夏天就好了,那就能把船划到水中突兀的岩石边靠在那儿睡.汉子又拢了些枝条,把原先烧过的灰烬往旁边扫扫,他知道那下面很烫,铺上些枝条就是极暖和的床.以前他跟着二叔冬夜逮鱼时都这么睡,不过那时两人可以轮流守着火堆站哨.

火重新燃着,汉子在铺好的枝条上坐下,他不愿睡,却又实在困.他觉得歪倒比坐着舒服,就歪倒,歪着歪着,却躺倒了.星星依然在空中瑟瑟嗦嗦的,他想夜空要是缩小,缩得像一个铁罩子罩在自己身上,就不怕狼了.这样他想到了自己的腰子船,汉子迅速起身,从水边把腰子船拎过来放在“床”边.他舒服地躺下,用手扒着船帮把船翻过来,船落下来碰到他的脚尖,他蜷蜷腿,腰子船严严实实地罩住了他.

热气自滚烫的沙砾中涌出,船舱里暖融融的,汉子的倦意不知为何却消去很多.他想起了妻,妻住邻村,他们是在公社组织青年突击队修大寨田时认识的,那时她二十岁不到,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挖土时他们正好挨在一起,她挖不动,他就让她挖碎土,下硬力气的他全包了.后来他衣服不知怎么烂了,她就给他补上了.春天时他们就结婚了.现在妻已怀孕,肚子挺得却并不高.

船舱里看不见星星,黑暗得如同自家的小屋.汉子想到妻偎在他怀里的温柔,“是不是儿子呢是儿子就好了.”妻拿起他的手在她腹上摩娑,声音喃喃的.“只要是我们的,儿子女儿都好！”汉子的手滑到妻的背上,揽住她.“女儿哪有儿子好”妻小而硬的抵在了汉子胸上,汉子全身酥酥地痒,他勾头叼住妻的轻轻地吮.“该给你吃鱼了,要是没有奶,是儿是女都麻烦！”妻深深叹息,把汉子的头埋在自己问,搂紧.汉子感到脖子上有温热的水滴,他知道是妻的泪.妻知道二叔的事.

汉子总想去逮鱼,妻的泪却总让他的心湿漉漉的.他只好每夜都说：“我不去还不行吗”

大寨田进入攻坚阶段,工宣队长挨家挨户地敲门.汉子说我妻快要生了,不能去.工宣队长说：“那你就一个人顶两个人,吃住在工地,白天加油干,晚上挑灯干,大干快干！”汉子只能去.

今晚汉子请假回来是拿衣服的,看到妻菜绿的脸,他横下心,决定不怕狼也不怕人,要去逮鱼.现在他摸摸硬硬的船帮,心里很得意,狼也好,人也好,要来你们都来吧.

狼是在汉子睡着后来的,一只公狼和一只母狼,母狼肚子拖着,快要贴到沙滩.汉子后来才知道它也已久孕在身.狼早就知道有人来到这里,且只有一个人.先前火一直烧着,它们只好在山坡上默坐等待.火灭以后,它们才小心下来.公狼先上沙滩巡视了一周,又到船边嗅嗅,才竖起尾巴往前摇摇让母狼也来到船边.

汉子正在做梦,他梦见腰子船里装满了鱼,他和船一起飞着回家,妻举着鞭炮在山口迎接.奇怪的是,鞭炮声不是噼噼叭叭的,而是咯咯吱吱的.醒来许久,汉子才知道那是狼爪子扒沙的声音.

狼知道人睡在船下面,它们用爪子在船板上抓,丝毫不起作用.母狼抓了一会,停下来围着船转了一圈,就开始掏沙子.公狼立刻明白母狼是要把人从船下掏出来.公狼忙凑到母狼身边,母狼用它的屁股把公狼撞到另一边.它们两边同时掏起来,于是汉子的梦中便响起了咯咯吱吱的鞭炮声.

汉子小心摸出火柴划着,他看见两边的船帮下都有毛茸茸的爪子伸进来.他头皮发麻,他知道至少有两只狼,定定神,他细细听听,也只有两只狼.

月亮升起,下弦月,沙滩渐渐朦胧.从狼扒出的洞口中汉子感受到了月光.他轻轻抽出刀,把刀背送进嘴里,咬紧,接着又划着一根火柴,两边毛茸茸的爪子都比原先多伸进来了一截,汉子的眼珠两边瞟了又瞟,火柴熄灭的瞬间,两只手同时出动,从两边攥住两只狼爪,双手手腕齐翻,汉子听到了两声嘎巴脆响,顿时船外响起警笛般刺耳的声音,汉子知道是狼的嚎叫.左边的狼挣扎力大,汉子松开手,他打算先干掉一只,再收拾另一只.

挣脱了的是公狼,它丢下母狼跌跌爬爬上山.母狼凄惨的叫声中立刻增加了几分恐惧.

汉子用腾出的手握住刀,把那只毛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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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自潭面上吹来,汉子感到寒意阵阵.他发现自己身上早已汁涔涔的了,篝火继起,汉子见沙滩上有东西蠕动.他走到近前,发现原来是母狼腹中掉下的狼崽.它们身上没有毛,四肢却动个不休.汉子心中一阵猛痛,他突然想到妻隆起的腹.坐在火光边,汉子又想到了二叔,心中顿时明朗,不是狼吃人就是人吃狼吧！他默叹一声.

月光走进乌云,许久不出来.汉子平静下来,他知道此地不能久留.公狼跑了,狼群很快会来.他拎起腰子船放进水里,把鱼篓和死狼一起放进船舱.这时他听见了狼嚎,急切而凄厉.腰子船划过水面,迅速靠近潭中的岩石.汉子回过头,沙滩上骤然聚起了无数灯笼,绿莹莹,阴森森.他不由一阵后怕,倒吸了一口凉气.

启明星已经升起,汉子心中生出一丝轻松,天就要亮了.天一亮,狼就没有什么可怕了.

沙滩上的灯笼越聚越多,嚎叫声如同群马脱缰,奔突在山谷找不到出口,乱冲乱撞.

东方渐渐泛白.似乎是由于彻夜燃烧乏力,沙滩上的灯笼开始黯淡.汉子想该收网了.狼群变得焦急起来,无数利爪刨动沙滩,沙滩尘土飞扬.汉子把死狼从船上拎起扔到岩石上,回过身捞起水中的网.

晨雾自潭面上升起,袅袅娜娜.汉子置身其中,想起了迎风飘荡的白纱巾.卖了鱼一定要买一条,妻戴上它肯定好看.渔网上的水珠亮晶晶的,不时有大红鲤鱼随网出水.汉子抖着网,心中涌起无限雄壮,扯起喉咙唱起歌.歌声激越悠扬,撞击得群山跟着应和.狼群似乎感到有压顶之力袭来,紧紧地挤在一起.汉子心中豁亮开来,他将漂网上网住的小鱼统统放生.

天边的云雾丝丝缕缕燃起,渐成霞色.汉子收好网,望望沙滩,见群狼全部卧下,一个个昏沉沉懒洋洋的,大有耐心等待之意.汉子的心仿佛被缠上铅块,突然下沉.他不能等下去,一是妻在家担着心,二是工宣队长一会见不到他上工地,肯定要到村里找,他们会难为妻的.想到这,汉子开始恨狼,他要吓走它们. 汉子攀上岩石,迎着晨风抓住那只死狼,用刀划拉几下,然后用脚踩住它的一支前腿和一支后腿,双手扯住狼腹处被划拉开的皮,用力猛扯,狼皮滑塌塌地被扯下.群狼见了,纷纷把嘴插入沙中低低悲鸣.鸣声掠过汉子的发梢,令他头皮发麻,汉子用力摇头,把鸣声摇散.他割下一块狼肉,瞄了瞄,倏地扔进狼群.狼群炸尸一般四散开去,好一会才纷纷回转身张望那块肉,充满了恐惧.

许久,一只狼摇摆着上前,汉子发现它是瘸腿,很显然,它的腿是他折断的.它嗅了嗅那肉,回转身来用后蹄刨沙,其他的狼也涌上前,围成圈回转身,一起用后腿刨沙.顷刻之间,沙子堆起老高,那块肉被深深地埋葬.

太阳舞动着从云霞中跃出.汉子知道上工哨子早已响过,工宣队肯定在逐一检查人数.焦躁中,汉子将狼皮抛入潭中,潭水托着狼皮缓缓漂向出口.出口再向下就是小溪,水面不宽,两旁立着许多怪石.汉子突然想,顺着溪水不就可以回村了吗他把狼肉收拾进腰子船,又看看满满一篓鱼,喜滋滋地把船划向小溪.

群狼见汉子划进小溪,犹豫了一会,随即走着沿溪跟进.很快狼们明白了溪面不宽,溪水很浅,它们能进去把汉子拖上来.于是它们的脚步快起来,瞬间就逼近了汉子.汉子恐怖,两手飞快划桨.慌乱中,船底触到地面停了下来.眼看群狼就要上来,汉子抽刀割下一块狼肉对准头狼砸去.头狼见有狼肉飞来,机警地转身跳到一边,随即悲鸣不前.

良久,头狼方上前转身,群狼也上前转身,屁股冲里围成一圈,后蹄不停地向后刨动,直到飞起的沙石把那块肉深深埋葬.借此机会,汉子已把腰子船移到了溪水中间,划出了老远的一截.

一路上,汉子不停地割狼肉往后扔,狼们为了埋葬狼肉,只好悲哀地走走停停.剩下最后一个狼头时,汉子终于将腰子船划出了山口.不远处,原野上有狗吠声传来,汉子感到心中一热.群狼明白这是它们最后的机会了.在汉子心热时,它们咆哮起来一起扑向汉子,汉子站起身想把狼头扔过去.突然他想到,狼头扔完了,后面怎么办眼看狼们就要冲上来,汉子把狼头递到嘴上啃起来,一开始,浓烈的味差点让他呕吐,但咀嚼了几下他就感到了一阵肉香.这时汉子才想到自己太饿了,狼肉的味道实在是太好了！狼吃人的感觉可能就是自己吃狼的感觉吧.

见汉子站在那里啃狼头,狼们站住了,它们盯着汉子,眼里全是恐惧.“来吧！你们敢过来我就把你们全吃掉！”汉子一边咀嚼一边大叫.

群狼站立,见汉子啃得津津有味,一会儿工夫就啃掉了半个狼头,便都开始颤栗.过了一会,不知是哪一只狼发出了一声悲鸣,狼们缓缓转身,无奈地退回山谷.

太阳已升上天空,松针上的水珠剔透晶莹,汉子又想起了妻亮晶晶的眼睛.他想她要是吃上几回大鲤鱼,眼睛肯定更好看.

“鱼不小吧”汉子挑起腰子船和鱼篓时,工宣队长带领几个背的人突然出现.

汉子转身就往山谷深处跑,腰子船和装满鱼篓的担子比昨晚沉重了许多,汉子想扔掉,又实在舍不得.扁担扇悠着,扇出了哨声.一会儿工夫,汉子就跑进了山谷深处.

“站住！再不站住我们就开了！”

汉子不愿意理会,换了一下肩继续跑.

“叭！叭！叭！”几声响从后面传来,汉子感到大腿一热,身子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趴在地上时,他看见一群狼正驻足在不远处的树林里,绿莹莹的眼睛一会儿盯着他,一会儿盯着他的后面,充满了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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