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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家父子
古城湘潭的这条小巷叫风云巷,又曲又长,巷口对着车水马龙的平政街,巷尾与柳暗花明的雨湖相依.
刁家父子住在巷尾的一个破旧小院里.几间小平房,瓦缝里生出瘦伶伶的小草;院子长着一棵老槐树,老得没有一点精气神;绕树而堆的是破纸烂布、死铜哑铁,散发出难闻的味道.
刁家没有女主人,早亡故了,就剩下这一对父子相依为命.父亲叫刁匀,没有正式的职业,靠拾破烂为生,在手头上稍稍宽裕时,也顺带收买破烂,然后再分门别类卖给公家的废品收购店.儿子名刁习,小学毕业就辍学了,年纪小,个子瘦,脸色白里透青,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刁习能干什么呢?子承父业,只能跟着父亲去拾破烂.刁匀挑两只脏乎乎的大破箩筐,儿子提一个变了形的竹篮子,成为小巷里一道再平常不过的风景.
巷子里的人都叹息:“这刁家父子,可怜!”
刁匀在人前没有看过报,没有拿过笔,确实像个胸无点墨的睁眼瞎.样子也长得丑,个子矮而粗,小眼睛,胡子拉碴的,穿着补巴很平整的旧衣服.他见人很客气,有节制地点头、打招呼,但腰绝不“哈”下来.
从年头到年尾,刁家是少有人去叩访的,那一份脏乱谁受得了?他们父子也决不轻易去别家走动,怕人嫌弃.
巷子里也不是没有明白人,比如中医温寒之,就对妻子说过这样的话:“这个刁匀应该出身于书香门第,只是许多年前家道中落,才沦入‘城市贫民’的行列.他叫刁匀,儿子叫刁习,字形就很有意思,一般人家取不出这样的名字!”
温寒之出身于中医世家,供职于“杏林中医院”.在他眼里只有病人,没有什么穷人、富人、官员、百姓之分.
有一次,他在巷子里碰到刁匀,见其气喘吁吁,便知是肾虚之故.忙说:“老刁,你有病,我给你开个方子如何?保证诊费一分不收.”
刁匀叹了口气,点点头.
“我去家中取了墨盒、毛笔,就来!”
“等不必,我有拾到的旧砚、破笔哩.”
于是,温寒之第一次去了刁家.
到处是破烂的东西,气味呛人.
“温先生,屈尊了.”
“这有什么?我们下乡义诊,什么地方没去过?”
在小堂屋里的桌子上,一直放着砚池、墨和毛笔,还有几本旧书,是《三字经》、《幼学琼林》和《论语》,书的封面上原写的“刁匀藏书”几个字画去了,重写了“刁习拜读”几个篆字.
温寒之扫了一眼,就看出砚是端砚,笔是湖笔,绝对不是拾来的;这几个篆字,刁习绝对写不出,只可能出自刁匀的笔下.刁习虽辍学,但刁匀一定在悄然亲自课读儿子.
这让温寒之很感动,他什么也不问,磨墨、展纸后,为刁匀认真切脉,然后下笔写方子.字习宋人黄庭坚的行书体,顾盼生姿,很漂亮.
写完了,刁匀关切地问:“不知先生下了些什么药?”
温寒之把方子念了一遍,什么“人参、五味子、紫河车、玉竹、南沙参、冬虫草等”
刁匀尴尬地说:“我是没有公费医疗的,先生是否还有别的便宜方子?”
温寒之一愣,眼角有了泪水,把方子揉成一团,说:“这样吧.明天,我去买五对蛤蚧尾送给你,你用它泡上谷酒,每天喝一小盅,必有效.你的难处我知道,你就不必推辞了.”
“就这一味药?”
“对.我父亲曾告诉我,旧时代的轿夫,常把蛤蚧尾含在口中,以治肾虚气喘.我则用其泡酒,效果更好.”
刁匀毕恭毕敬地向温寒之鞠了一躬.
等
文化大革命说来就来了.到处是红旗、红袖章、红标语,“破四旧”,抄“地、富、反、坏、右”的家,揪斗“当权派”和“臭老九”,闹得史无前例的轰轰烈烈.
刁家父子显得特别地忙,频繁地出门和回家.去时,箩筐、篮子是空的,回来时破烂装得又满又重.一到晚上,暮色四合了,他们关紧院门,在暗淡的灯光下,开始仔细地清理.从没用的破烂中,找那些砸碎和没砸碎的古旧铁器、铜器、石器,找那些撕成了多少片的名人字画,然后小心地藏到一间杂屋的破旧柜子里去.
刁习问:“爹,不卖掉?占地方哩.”
刁匀说:“记着!管好你的嘴巴,莫对外人说.将来,总会有用的.”
他们还节衣缩食,拼命地省下钱来,到一些偏僻小巷的老宅子去收购“废品”,以很便宜的价格,收到不少好东西.
家里也有揭不开锅的时候,刁匀便乘夜色去温家借钱.
温寒之总是客气地接待他,递烟、沏茶,只问他身体如何,别的事一个字也不提,然后慷慨地掏钱,并说不必着急还,我们每月都有工资发啊.
刁匀快走出院门时,总会转身停步,说:“温先生,你什么都明白,却什么也不问,我谢谢你了.”
一个风雨之夜,温寒之急匆匆去了刁家.因刁匀说儿子受了风寒,浑身发烧发热.
温寒之带去一颗家藏多年的“安宫牛黄丸”,掰下一小坨,化解在一只粗瓷碗的温开水里,让刁习喝了下去.又把丸子留下来,告诫刁匀用刚才的法子,每四个小时让刁习喝一次,明早就无事了.
他们坐下来聊天.
温寒之见屋角摆着一只盛满了水的大脚盆,水中浸泡着一叠叠被糨糊粘在一起的字纸,便觉奇怪,问道:“那是什么?”
刁习抢着回答:“温伯伯,我和爹白天去了美术学院.这些废纸是别人从批判栏上换下来,丢进垃圾箱的.”
“水浸湿了,怎么卖钱?”
“温先生,你去看看就明白了.”刁匀有些兴奋地说.
温寒之走过去,用手把一张张字纸翻动,然后说:“都是一些名教授,同时又是名书画家的检讨书,行文好,字也漂亮.真是文人本色不改,文后不但落上时间、姓名,还钤了名章.老刁,你是要浸泡开来,然后留下收藏!”
“温先生,我不过想留下来看看而已!”
“我爹说,以后我们还要去!”
温寒之点点头,说:“应该去!应该去!这是历史的见证,无价之宝啊!”
流年似水.
似水流年.
文化大革命结束了.
百业复兴,人心思变了.
老百姓的光景日新月异了.
突然之间,刁家父子再不拾破烂了.他们变卖了一些“”中得到的陈年旧物,换了不少的钱,在一条老街上开起了古玩店.
一些砸烂的铜器、铁器,由名工匠将碎片拼齐粘牢,修复得天衣无缝;一些撕碎的古字画,在精心的装裱、修补后再现原貌.
巷尾那个破旧的刁家小院,拆了后重建,高高的院墙,一栋四层的青砖红瓦楼;老槐树也砍掉了,空地上栽满了名贵的花木.
刁习三十多岁才结婚,找了一个比他小十岁的学历史的女大学生.金屋藏娇,让她当的是“全职太太”.他们爱情的结晶,是一个壮实的男孩子.刁匀很得意,给孙子取名为刁司.
温寒之的两个孩子也早在外地成家立业,只有逢年过节才回家来团聚.他和老伴都相继退休,怡怡然地度着晚年.
自从刁家富起来后,温寒之就再也不去刁家那个小院子了.老伴问他这是为什么?他说:“那时候去,表示我不看低他们,是一种尊重;如今不去,表示我不看高他们,同样是一种尊重.”
倒是刁匀父子间常到温家叩访,有时还会送上几本收购来的古旧线装医书,而且执意分文不取,以表示对当年之事的谢意.
刁匀还会将遣兴而作的诗词,抄写在八行笺上,呈请温寒之雅正.诗词写得还算工稳,合辙、押韵,内容多是记叙刁家祖上曾有过的辉煌,以及他如今鉴赏古玩的愉悦,而他们父子拾破烂的酸楚经历,则从不涉及.
“温先生,将来我准备自费出版一本书,竖行排版,宣纸套印,还得麻烦你作个序.”
温寒之连连摇头,说:“那是为难我了.我一个郎中,平生读的是‘汤头歌诀’,诗词上从不敢胡言乱语.”
告辞时,刁家父子必盛情邀请温寒之得便时,去他们的古玩店走一走,那里面有不少好玩意儿值得一看.
到底拗不过刁家父子的邀请,出于礼貌,温寒之在一个初秋的午后,去了老街的“寻珍斋”.
白白胖胖,蓄着一小撮仁丹胡子的刁习,穿着一件红缎子绣着金龙的唐装,左手正转玩着两个羊脂玉健身球.
见温寒之来了,忙窜出柜台,大声说:
“温伯伯,你终于来了.”
“好气派的店子,你爹呢?”
“一个朋友催他去看一件古玩,刚刚离开哩.”
“老东家主外,少东家主内,互为呼应,不发财才怪!”
刁习仰天大笑,然后,吩咐其中的一个店员:“还不沏茶去!”
他把温寒之领到厅堂正,让其在褐红色树根雕成的大茶桌边坐下来.
他们一边喝着“功夫茶”,一边聊着天.
刁习指着挂在墙上的一排书法作品,说:“温伯伯,还记得吗?那晚你到我家,我爹正在一个大木盆里浸泡一叠叠的废旧字纸,你还说都是名教授、名书画家的大手笔哩.”
“当然记得.”
“后来,我们还拾了不少,百分之百的真迹!而且是特殊年代特殊环境中的产物,苦恼、忧愁、悲哀、愤懑,全在那些笔画之间.等到有了这个店子,我们请名裱匠一一装裱,挂在这里让人看和买.这古城有多少家古玩店?哪家也没有这些稀罕的东西!”
“有人问津吗?”
“有!当年的当事人,活着的,重新‘出山’后,字画价高得吓人,这检讨书是他们的平生之痛,当然也是平生之耻,公开在光天化日之下,不是寒碜他吗,能不收买回去?我们怎么开价,他就怎么付款!而在那时冤死的,检讨书成了‘绝唱’,很受收藏家的青睐,我们自然是待价而沽!”
温寒之的心,兀地有了隐隐的痛感.刁家父子出卖这种东西,与古玩生意就相去甚远了.
“小刁呀,文化大革命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一场大劫难.但你们却从中发现了商机,赚了大钱.你们父子的心眼,比哪个都多!”
“温伯伯,你夸我们哩.生意人,不这样能行吗?”
温寒之觉得索然无味了,蓦地站起来,说:“我还有事要办,告辞!”
刁习追上来,问:“温伯伯,我说错什么话了?你别放到心里去!”
走出“寻珍斋”,太阳已经西斜了.
过了几天,温寒之派遣老伴,把刁家父子赠送的那些古旧医书,客气地送了回去.
以后呢,刁家父子打来,预约要登门拜访时,温寒之必斩钉截铁地说:“我年老多病,不想会客,请海涵!”
刁习问他父亲:“温伯伯怎么和我们生分了?”
刁匀淡淡地说:“他有他的活法,我们有我们的活法,捏不到一块儿.”
等
一个一个的日子,在古城每一条平平常常的小巷里,从从容容地走过去.
君子一诺
古城湘潭的近郊远乡,有不少的名埠大镇.或因得水陆交通之便,使得来往商贾云集;或因出产粮米、蔬果及其他特产,而声名远播;或因出过一些大名人,载入史册变得脍炙人口.花石镇虽然地处偏僻之地,四周山冈重叠,却出产一种带红紫花纹的石头,远销外地构筑楼台亭阁,故而享誉久久.花石镇住着几百户人家,种田之外,皆以采石为职业.这些年,到处修宾馆建大厦,石头变成了俏货,满山是锤凿声,家家都富得不得了.镇上有电影院,有舞厅,有歌厅,还有一个剧院.可惜,剧院常常空着,没有剧团来.听说,城里的剧团都无戏可演,闲猫着歇憩,因为城里人对看戏没有兴趣.但花石镇的人看戏有瘾,那一分热闹,那一番情境,不是看电视可以得到的.
也不知花石镇积了什么德,十二年后,省城的百花祁剧团突然开到了镇上,大红海报一贴,把偌大一个镇子都搅翻了,男女老少好像过年过节,头三天的票卖得一张不剩,还迫于舆论的压力,卖了不少站票!
后台的化妆室里,刚刚化好妆、穿好戏服的贺娟,细看镜中的自己,忽然泪眼盈盈,她终于守约而来了.负责催场的李大爷不停地进来报告好消息:“团长,人黑压压的,爆场啦,都是冲着你来的.”
贺娟说:“都是冲着王昭君来的.”
“那是的,那是的.”
李大爷乐颠颠地走了.
贺娟想:十二年后才来,真不容易.
在省城,几乎没有人问津祁剧了.祁剧团只发基本工资,都闲在家里.可她还记得花石镇有个人在等她,她不能丢了功夫,依旧早起晚睡,吊嗓子,练身段.一眨眼就四十岁了.她不能再等了,便邀约了一帮子人,自筹经费,自找地方排戏,然后便一头扎到花石镇来.她仿佛是初上舞台的新手,心子跳得烈烈的.她又一次看了看镜中的“昭君”,一切都宛如昨日,一刹时又返归了青春花季.
第一遍电铃声清脆地响了,离开演还有十分钟,沸沸扬扬的剧场顿时波平浪静.一剧场的人都伸长了颈根,眼睛鼓得大大的,死盯着丝绒大幕.第一出:《昭君出塞》,演昭君的是名旦贺娟,人家早些年进过京出过洋,唱到哪红到哪,谁不想一睹她的风采.何况,当年她来花石镇,唱的也是这一出,出台就是满堂彩!
李大爷急匆匆一挑门帘,笑呵呵地说:“哦,你该去候场了.你一出‘九龙口’,准是一个‘碰头好’.”
贺娟满头珠翠,脸上泛起一片红晕,轻轻地一扬水袖,婷婷袅袅起了身.那股利索劲,酷似一妙龄少女.其实岁月催人,眨眼间便是不惑之年,只是因为幼功扎实,又训练不懈,虽身体有病,却仍能挑梁主演.
她轻声问:“大爷,您看见五排十号座位上,可坐着一个白发老人?”
李大爷摇摇头,说:“满场子人头晃,看不真切.”
贺娟点点头.
十多年了,她一刻也没有忘记那位不知名姓的老人.她曾跟他约定,下一次到花石镇来,一定再唱《昭君出塞》,再请他老人家指正.他是不会失信的,他一定会来.
那次在花石镇演最后一场《昭君出塞》,镇里的头头脑脑在演出前设晚宴款待全团.
贺娟抵不住镇长的再三敬酒,只好抿了一小口.待到上场后,演到南马因到北关停步不前时,昭君有这样两句唱词:
该文是论文题目专业写不出论文范文,主要论述了写不出相关毕业论文提纲,与岁月的行板(短篇二题)相关论文范本,适合写不出及什么事及家父方面的的大学硕士和本科毕业论文以及写不出相关开题报告范文和职称论文写作参考文献资料下载。
“漫说是人有思乡之念,就是这马,这马也有恋国之情.”这个“情”字必须把音拔上去,做到尖利凄切.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她感到喉咙特别难受,出于经验,忙顺势将音平滑出去.这是技巧,外行是听不出来的.下场后,她难过得掉下了泪.她觉得对不住花石镇的观众,这一句唱腔是打了折扣的,尽管不是有意为之,但对于一个有身份的演员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耻辱.她想补偿过来,但这是最后一场,明天得回省城去了.
她怏怏地走出剧场的时候,从台阶边走过来一位白发老人,满脸都是笑,身板很硬朗.老人向她打了一个拱手,这使贺娟感到这礼节过于隆重,她一个姑娘家,真的消受不起.
“姑娘,难为你唱得这样好!”
“不等不好!”
“好就是好,乡下人不打诳语.不过,姑娘,你那个‘情’字没拔上去,是不是?”
“是的.我正难过着哩.”
“别难过了,下次来时,一定能唱好.”
“谢谢.”
“下次你来演《昭君出塞》,我还坐我的老位子:五排十号.这回我可是连看了五场,场场坐在那个位子上.”
说完,朗朗一笑,走了.
前台的锣鼓响了起来,贺娟知道“四龙套”上场了,接着“王龙”也上场了,她便匆匆站到“火巷”边.
猛听得一声:“娘娘御驾到了,报爷知道!”贺娟运上丹田之气,随着音乐声,在幕后唱了一句“离别泪涟涟”,接着,心怀愁怨,眼皮下垂,端着玉带,慢步出场,水袖一甩,顺势光光彩彩地亮了个相.掌声便一阵爆响,满场“好”声迭起.到底是名角,出场硬是不同凡响.
此刻,她什么都不想了.她不是贺娟,而是昭君,将要去朔地和番,此情此景,怎不痛断肝肠.随着剧情的进展,观众与演员的情绪都升向,剧场效果好极了.待到第一场演完,贺娟回到后台,已是汗透衣襟.
李大爷端着小茶壶递过来,竖起大拇指,说:“团长,你的昭君没有老!”
贺娟摇摇头,说:“可不敢大意,第二场还得小心,别砸了台!”
锣鼓又响起来了.
马夫上场,备马,试马;王龙将琵琶交与马夫,接着喊道:“有请娘娘.”
换过番装的昭君急步上场,然后上马,猛觉朔风阵阵扑来,带着深重的寒意.
王昭君(唱):玉门关,朔风吹透锦衣寒,
回首难忘旧家园.
(白):御弟,来此又是哪里?
王龙(白):来此已是分关.
王昭君:唉!(唱)
人到分关珠泪涟,
风沙卷地少人烟.
(马嘶.)
王昭君(白):御弟,这马为何不走?
王龙(白):加鞭.
王昭君(白):加鞭也不走.
王龙(白):啊!有道南马不过北关.
王昭君(唱):漫道是人有思乡之念,
就是这马,
马也有恋国之情.
等
贺娟运上一口气,把个“情”字拔了上去,如此凄婉,如此尖利,如此悲恸.如一颗滚跳的玉珠,晶莹净洁,挑不出半点瑕疵.满场子的人像疯了一样,一片叫“好”声.
贺娟的眼圈都湿了.四十岁的人了,要翻上这么一个高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她终于翻上去了!
打从那次返回省城,不久,祁剧团就蔫了,没戏演了.贺娟急得心里出血,有什么办法呢?排一出戏,演不了两场,卖的票钱还不够买化妆品.可她没有忘记祁剧,没有忘记观众,特别是那位与她有约的白发老人.晨起去公园吊嗓;白天在家练台步练身段,口里念着锣鼓点;在厨房拿着锅铲当马鞭.特别是《昭君出塞》第二场马到分关之处,更是反复演唱,细细地揣摩.十几年就这么“练”过去了.
她不知道那位白发老人今天来了没有?他若来了,一定会好好地品一品这出戏,是否比先前更好了,或者,还有哪些纰漏,下次演出时再想法子弥补.
在热烈的掌声中,胡笳悲鸣,大幕徐徐落下.
贺娟觉得很累很累,心脏突突地跳.她有心脏病,但今晚的演出她“顶”下来了,而且还是满堂彩.她无力地靠在椅子上,感到一种由衷的满足.
前台的锣鼓敲得震天撼地,一出武打戏《长坂坡》开演了.
李大爷催完场,笑眯眯地走过来说:“团长,有人找.”
“是位老大爷?”贺娟精神一振.
“不,是个中年人.”
话音刚落,迎面走来一个四十七八岁的中年汉子,腰圆膀乍,平头,大眼,一副很憨厚的模样.
贺娟忙招呼他坐下,心想:他找我有什么事呢?
中年汉子厚厚的嘴唇嗫嚅了几下,说:“贺团长,我爹十多年前看过您的戏,他说您约了他再来看戏,可惜等您来了,他却等来不了啦.”
贺娟眉头突突地跳,问:“为什么?”
“几年前的一天,爹上山采石头,一不小心跌了个重伤.还有口气的时候,他用一张红纸做了个‘彩封’,说是您再来花石镇时,叫我买张五排十号的票,代替他来看《昭君出塞》,并将‘彩封’送给您表示祝贺.这是我们这地方的古俗.他还对我细细地讲过这出戏,说那一句唱腔您一定能唱上去.今晚一听,果然唱上去了.他要在,不知道会有几多高兴.他总讲,为人在世,就是讲个信用.因此,一听您要来,我通宵守着买票,就为替爹守这个‘约’!”
说完,他抖抖嗦嗦从内衣口袋里,摸出已经有些褪色的红纸“彩封”,递给贺娟.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走了.
虽然“彩封”里空无一物,却分明装着一位老人的情义,沉得很哩.
贺娟泪水哗哗地淌.多好的老人啊,他懂戏,是真正的懂,城里人不能和他类比.可惜,他走了,走得远远的,这辈子再也碰不着了.
她兀地站起来,去追那个中年汉子.她要问一问老人的坟头在哪里,明天抽个时间去那里走一遭,祭奠祭奠这位不知姓名的老人等
原刊责编 鲍 十
【作者简介】聂鑫森,男,祖籍江西,1948年出生于湖南湘潭.当过工人、报纸副刊编辑,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随笔集、诗集、文化专著三十余部.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湖南文学奖”、“金盾文学奖”及其他文学奖多次;短篇小说《名角泡澡》、《篆刻名家》分获本刊第十一、十二届百花奖.现为湖南省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