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桶和小桶(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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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局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中层以上的领导喝纯净水,普通科员喝的是经过净水器净化的自来水,每天得自己拎着热水瓶去楼道口灌.喝纯净水也有个规定：局长喝的是小桶的水,其余人喝的是大桶的.局长经常出去考察,日子长了大桶的水会不新鲜.大桶和小桶的水价钱是一样的.

原办公室主任调走了,新主任上任了.新主任对一些规矩倒也有耳闻.那么,因循守旧,也没什么为难的.

一天,局长和其中的一位副局长的水桶空了.“送一个小桶,一个大桶.”主任跟纯净水公司打.

随之,送水的来了,酷暑,满头大汗,提着两个小桶.“很不巧,这今天大桶都送出了,只有小桶.”送水的人说.小桶就小桶吧,主任想,让送水的人将水分别送到两个局长的办公室.

下午,另一位副局长来到办公室.“最近,是不是有组织变动呀我们单位要提新局长了”他问.“没听说呀.”主任一脸差异.虽然局长处于可留可下的尴尬年龄,还真没得到什么提拔新人的消息.“那你们怎么给黄副局长叫了小桶的水我以为你们办公室得到了什么信息呢.”这位杨副局长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办公室的饮水器,把重音落在“副”字上.“噢,今天送水的^说这几天炎热,大桶都送出了,只有小桶.”主任说.

“局长知道这事吗”杨副局长又问.

“不知道.”

问完这句话,杨副局长走了,留下主任在那里发呆.其实,局长这星期去深圳考察了,杨副局长不是不知道.

又过了一阵,局长办公室没水了.照例是叫一个小桶.接的人搞错了,结果送来了两个小桶.反正天热,这几天来访问的人特多,主任就将两桶水都留下了.一桶就放在办公室.

次日,杨副局长把他分管的几个处室的处长召集到他办公室里开一个短会.大家你一杯我一杯地倒水,把桶里的水喝干了.其中一位处长到办公室来叫水,看到多余的那小桶水就搬到杨副局长办公室去了.

第三天,黄副局长把轮阅的文件送还办公室.“杨局分管的那几个处的处长蛮灵光的.昨天我看到李处长提着小桶在我办公室前经过.李处长是好意,但不该乱了规矩,你们办公室也不解释一下.”黄副局长是分管办公室的,语气就生硬了些,说得主任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不就是一桶水,咋那样复杂呢.主任很窝火.局里有四位副局长,都不好伺候,说不定―会又有什么事端.干脆,都给他们小桶,免得说长道短.

过了一阵子,局长让主任到他办公室去一下.“小张,怎么这一层楼都换小桶的水了.小桶大桶价钱一样,这样太浪费了.其他的中层说不定也会看样.我看,从我做起,都换成大桶吧.”局长说.

这回主任学乖了.他把纯净水公司的人叫来,把每个局长办公室的饮水器统统清洗一遍,换上新的水.当然,除了局长用小桶,其余的人都换回大桶.

紧接着,主任又特意买了一个电茶壶,两个热水瓶.再碰上送错的情况,宁可退回去,让公司重送.如果一时半刻还送不到,主任就烧了水,拎了热水瓶去.“局长,请先将就着吧,水还要过会儿送来.”他小心翼翼地说.

“这水开吗别看楼口的净水器保温的灯亮着,水常常不开的.”

“这水是我们办公室自己烧的.”

“小张,办公室工作就是要心细,慢慢你会适应的.”

主任点点头,他高大的身影很自觉地歪了歪,低了低.

新年的第一场雪

胡乐乐失踪了.

当局长在全体大会上严肃地宣布这一消息时,我们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特别是那天―起吃饭的十个人.

我们有很多种猜测,如醉卧郊外的垃圾堆旁,如一个人到什么宾馆的角落躲了起来.“他会不会去新疆了”乐乐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他真想有一天早晨,踏上列车,去往新疆,跟谁也不打招呼,那里,天高地远,什么都可以不想.住上一阵,再外星人一样出现在我们面前.但即刻被我否定了.因为,乐乐很现实.那种浪漫的想法,只能像他博客里的诗,是偶尔的性情的流露.

全体大会后一个小时,有噩耗传来.

在江上,有一具穿羽绒衣的尸体浮了上来.那衣服袋里,有钱包、手机、.E的名字就是胡乐乐.这和卫生局报警寻找的人同名.

路边的监控显示,乐乐在他那个小区附近下了车.他只要往右走几步就是小区的大门,但是,他向左踉踉跄跄地走去.那条路,通向江边.

乐乐是我的哥们.他在江南的一个小村庄出生、长大.乐乐从小家境贫寒,什么农活都干过,但这丝毫没影响他的学习成绩.后来,为了省下住宿费、车费,他放弃去县里的重点中学读书而上了离家比较近的镇上的普通高中.后来,他考上了一所医科大学,分配到了市卫生局.乐乐有着清澈忧伤的眼神.因为我们同年分配,又都爱好文学,所以成了挚友.乐乐会写非常浪漫的诗,这些诗里,大都是回忆他的童年生活的.上帝对乐乐似乎也很仁慈.小时候虽吃过一些苦,但还是比较顺.乐乐很快有了一个爱他的姑娘,结了婚.

局长很赏识乐乐,赏识乐乐相比同龄人的老成持重,赏识乐乐的文笔.在中层竞聘之前找乐乐谈话,要他参加竞聘.这是一个信号,你自己竞聘,不一定上,领导要你竞聘,你保准上.当时,乐乐和我一起开一个培训会议.在湖边的―个宾馆,晚上,他和我促膝谈心.他内心十分矛盾.他说,不是他所能的.读书时,他就从没当过班干部,他也不喜欢.总之,乐乐说了很多,我一直沉默不发表意见.后来,乐乐还是参加了竞聘.他也许想,加官进爵,是对含辛茹苦的母亲的报答和即将出生的孩子的―份礼物.

提了副处的乐乐很不快乐.没完没了的总结,为应付检查造的台账资料,一大堆的事务把他给忙垮了.无可否认,乐乐是个好干部,很多事他亲自做,他总不善于去组织、分派别人,这是他一种善良的天性使然我们很少再碰面.偶尔的一次,乐乐说他在编无烟教材,但他是个烟鬼.他一边在教材中罗列吸烟的种种坏处,一边却足足抽掉两条芙蓉烟.天知道,他编教材时精神上是怎样的熬煎.和吸烟―起的还有喝酒,他的酒量越来越好了.也不知是因为在应酬时经常替领导挡驾还是因为自己要有一个宣泄口.

那天,我们十个人一起喝酒.乐乐很高兴,因为这十个里,很多是朋友而且是比较讲得来的人.大家知道乐乐酒量好,就一个劲地劝酒,乐乐很兴奋,也一个劲地喝.后来,据某人回忆,乐乐的座位底下有八个黄酒瓶.不管这八瓶中有几瓶是他敬别人的,他的表现已足够的“突出”.

乐乐喝醉了.我喝得很少,想把他送回去.可是,乐乐说他自己会打车.“你也打车,喝了一点也是喝,抓住了要坐拘留的.”他舌头打转,但思路还很清楚.我扶他走出门,替他叫出租车.

外面,雪积起来了,是玉树琼枝的世界.“这是新年的第一场雪.”乐乐说,“在南方.好多年没看到雪了.”

警方正在作各种推理,最后,一一排除.他们断定,有可能乐乐当时醉得失去了方向感,走岔了道.就是乐乐在往江边去的路上掉下的公文包,里面的文件、笔也都丝毫无损,没有他杀的可能.是他自己掉进江去.他也游过一阵,但迷糊中找不到码头,也就是说找不到着陆的地方.

我相信,骨子里浪漫的乐乐是到江边去看雪的.看雪的同时还可以醒醒酒.那个年 初的雪夜,在酒余人散时,他是否就怀着一种悲凉或者,是怀着一种欣喜,为了这么多年不常见的一场雪.为了无数个夜晚他没有细细看过月亮的脸,闻到清新的花香,而那天,却可以看天地一色的白.

在乐乐的博客上,最后的博文是一首怀念童年的诗,说的是在夕阳中,骑在父亲的肩上,听牧童的短笛,一路离去,是最快乐的时光.

道士小金

小周村有―份说得起的人家“道士阿张”.道士,应该是指那些在道观里崇奉黄老,炼丹清修的方士.而现在农村里有一种职业,也叫“道士”.谁家死了人、得了重病或者有祭祀,不是生活特别困顿的,都会请一帮“道士”去做道场,驱鬼、辟邪、安慰亡灵.道士穿着宽大的玄色的青色的大袍,有的拿着拂尘,有的执着剑,把画满符的黄纸给烧了,口中念念有词,上蹿下跳.最热闹的是锣鼓敲起来,他们边唱边跳.仔细听,其实就是在唱滩簧,韵味还很浓.一些年轻时在临时拼凑的戏班里唱戏的人,老了,不能登台了,就做道士.现在,看这行当赚钱,―些年轻人也纷纷学做“道士”了.

阿张家有两个道士,他和他的倒插门女婿小金.之所以说得起,是因为他家衣食无忧,论富,排得上村里前三位.而且方圆十里,谁家有丧事、祭祀、病痛,都要来请他们,故而他们又是“名人”.

小周村人羡慕这份人家.阿张家的女人不用做活,每天泡在桌上.阿张家的两个道士出去一趟就满载而归,、手巾、饮料、水果等还有那兜里看不见的钱.闲时候他们慢悠悠在村里转,或到街上小店去吃羊肉,或者到那种禁得严时关门,平时偷偷开张的赌场里去赌.

“小金因祸得福,做上门女婿做出了好.”人们说.小金初中毕业的时候,父亲病得奄奄一息.请道士捉鬼没用,到医院打吊针也没用.父亲去了,家里经济一落千丈.他只好辍学了.除了做些地里的活,就在别人厂里打工.他娘说：“你爹一场病,让这个家一穷二白了.你弟弟还小,看来,娘是帮不了你娶媳妇了,你去做人家的上门女婿吧.”小金不说话,心里很难过.

阿张没有儿子.女儿迪云,性格温顺.他们决定给迪云找一个上门女婿.迪云心里有个人.那就是她上初中时同校不同班的小金.小金眉清目秀,成绩又好,是隔壁班的班长.如果没有父亲的病,小金可以去上高中的.迪云倒不是没条件读书,只是她成绩跟不上,所以她对会读书的人很崇拜.说起小金,阿张夫妇也很满意.因为,这小伙子有模有样,见人也知道礼数.更重要的是,他们听女儿说,这小伙儿歌唱得很好,让他来继承阿张的衣钵,再合适也没有了.

小金上门时也感到屈辱,但阿张夫妇对他不错,迪云也是真心待他.迪云虽不漂亮,但面庞也还周正,脾气又好,他还能挑什么呢.

过门后,阿张要小金学道士.小金想不通.迷信,老一辈的人迷信倒也罢了,自己二十多岁的后生,戴起道冠,穿起道袍像什么呢,以后怎么见人呢.

“周家镇的镇长,周乡的乡长,小周村的村长,哪个不迷信官越大还越迷信.我哪份人家没去做过七八回道场你还迷信、迷信的,就你小八拉子最不迷信”

“看看你的同学,除了高中毕业考上大学包分配的,没考上的也就是回来种地,给人家打工.做道士一不需要看天吃饭,二不用看人家脸色,难道还比不上他们”等

阿张对上门女婿小金,可谓是苦口婆心,终于劝动了小金.

小金初当道士的时候,很不自在.特别是做丧事道场时在灵前的那套跪拜仪式,那可是在跪别人家的祖宗啊.后来就习惯了.其实村里有了钱唱几台戏和一份人家有钱请人做道场还不都是一回事情吗那么道士和演员在某种程度上说,都是一种职业.跪拜就也只是戏里的一套动作,没什么的.

那是小金的理解.在小周村,还有很多人真的很迷信.他们虔诚地恳求小金破除灾难或找跟死去的亲人幽冥相通的方法.这时候小金心里好笑,嘴上却胡说八道一通.

小金的日子过得很惬意,转眼,女儿已经读四年级了.女儿张青青成绩一般,但出奇地迷恋画画,一放学回家做完作业就画画,这使小金很恼火.他在画符时,女儿就在旁笑他,说他唬弄人.当女儿吵着要他买电脑时,他不答应.因为他觉得自己和迪云都是电脑盲,夫妻俩用不着电脑.女儿呢要么每天捧一本书读出点名堂,要么就初中毕业找个好人家嫁了或者也找个上门女婿.画画、玩电脑这种事,做它干吗呢

可有一天他变得不自在起来.他初中的同学杨莹回来了.杨莹在上海的一所大学里教美术.初中时,他们一个是班长,一个是学习委员,演节目或主持文艺活动时经常搭档的.在那个懵懂的年龄里,也确有一些微妙的感受.杨莹的母亲是上海知青,在村小教书,“”结束后没有回城,把名额给了杨莹,杨莹初中毕业后去上海读书了.现在她回来看父母.

凑巧,村里一份人家死了人,大概听见锣鼓声,杨莹来看道士们做道场,她一眼看见了唱主角的小金,她眼睛中一些复杂的东西深深刺痛了小金.那眼神,是吃惊是怜悯是鄙夷是痛惜都是又都不是.杨莹清清爽爽,一头飘柔的长发,浅紫色的连衣裙配上白色的高跟鞋,她是那样美丽、高贵.小金倏的觉得自己很丑陋.沧海桑田,风云变化,两人的身份和经历天差地别.小周村的人们从来是用羡慕的谦卑的眼光看小金,而杨莹的目光让他无地自容.迪云也见到了杨莹.杨莹像一朵出水莲花,让她自惭形秽.看看自己整日沉湎于打牌,迪云非常羞愧.虽然自己穿金戴银,但杨莹的气质不是靠装扮就能出来的.迪云本就羡慕会读书的人,她突然想,要是自己的女儿也像杨莹,能有那样的气质、那样的人生多好.她拿了女儿乱七八糟的一堆画来找杨莹.“青青画得很好,很有创意.”杨莹说,“我上初中那会儿,还画不出这样的画呢.”“迪云,你一定要好好鼓励她.我当初画画时,我妈就非常赞同.没想到我后来就考上了美院.”杨莹跟迪云说了很多.还特地把青青叫来,给她辅导了好几次.青青悟性很好,一点就灵.青青特别的崇拜杨老师,什么话都跟杨老师说,最后把自己要买电脑的愿望也说了.“迪云,你跟小金玩牌玩得那么大,少玩几次,就可以给女儿买电脑了.通过电脑可以发邮件,有了它,青青跟我联系可方便了.”杨莹劝迪云.

这次小金答应买电脑了.小金还是做他的道士,但从此以后他去赌的次数少了.到镇上去做道场时,他也会走进书店,给女儿买一些画册.青青经常把自己的图画拍下来,传给上海的杨莹看.一次,在县里的小学生绘画比赛中,第一名是小周村的张青青.“草窝里飞出金凤凰了.”评委们觉得奇怪,那可_是这县里最落后、闭塞的一个村.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张青青长大后走迪云的路还是走杨莹的路,谁也说不准呢.

特约编辑　徐如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