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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反
半个多世纪前的大年除夕.
天色将暮,我的家乡冯家祠堂门口,六岁的我燃放着爹带回的零散小爆竹.忽然,村东头慌慌张张赶来一伙人,他们就朝敞开的大门跪成一片,磕了三个响头,就爬起来朝村西尹家湖赶去.“牛子!”我正在看稀奇,突然有人叫我小名.是有儿舅.他跟我娘同辈分,却因脾气憨烈,难讨东家欢喜,就常常另觅新主.入了秋,我娘见他赤膊躺在祠堂檐下石板歇着,就给了一领旧草席,冬天送去一件爹穿旧的灰粗布棉袄.以后,他就不时给我家捎捆好柴挑担清水过来.
“有儿舅,你们做什么呢?”
“跑反呀!知道跑反吗?”
跑反我怎么不知道,前年我家从县城搬到一个小庄子就跑过一回.听说鬼子来清乡,天一亮,全村男女老幼就浩浩荡荡往外跑,跑了半天不见鬼影子,孩子们就撒开大人的手,在人丛里乱窜着耍.有儿舅见我不大理会就急了,说这次鬼子下乡抓苦力,东乡还抓走过男孩子!我心里害怕,便跟着就走.到尹家湖边天已黑,星光里遥望对岸,原是林木四合的尹家垸,像落在湖边一大片浓重的黑云,神秘莫测.夜风凛冽,寒冷刺骨,大家只想去对岸躲过一宿,便缩头袖手高脚低脚赶路.“叭!叭!”才过湖心,对岸尹家垸猛然传来两声响.“叭!”又是一响.一种哨音同时掠过头顶.有人吓懵了,便要乱跑,小孩也哭着往大人身上贴.有儿舅立刻将他们喝住.静待一会,大家就改往北岸黄家垸逃跑.这里湖偏低,水洼多,有儿舅就把我驮在背上,寒星微光中,看着跌跌撞撞的身影,听着挪步时呱唧呱唧的声音,幼小心灵便也有了几分悲怆.
但儿童毕竟是快乐的小天使.离远了尹家垸,几个比我还小的孩子细声哼起了儿歌：“东洋来了,吃糠糠!东洋走了,吃等”
我们村叫冯永昌,和尹家垸黄家垸隔湖鼎立.冯永昌坐落直达县城的汽车路边,鬼子下乡了,首当其冲.鬼子这回改走小道――尹家垸隧道――夜袭.可是,我们快到北岸时,黄家垸那边也不太平.一阵惊心的犬吠过后,就望到村前晒场火光点点,人影晃动,叽哩咕噜的东洋话隐约可闻!大家的心才落地便又提到嗓子眼.正在进退失据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驮我走在头里的有儿舅第一个改朝东北角走去等
黄家垸和冯永昌之间有个乱葬坡,坡顶有片稠密的松树林.大家上岸之后,便到这里落脚.时过夜半,寒气更重.受尽惊恐的人们,早已困乏不堪,就你伏了墓碑我靠着树干,瘫在地上动弹不得.鬼子不远,谁也不敢抽一袋烟或者生火取暖,嚼食都不敢出声.有儿舅知道我没有吃夜饭,将五个苕粑粑给我吃了三个.吃过之后,有儿舅解开那件旧灰布棉袄,把我紧贴在他宽厚温暖的怀抱里.足够的温暖使我很快睡着了.但不知怎的,我不时惊醒,一身大汗淋漓等
天透亮了,我们才小心翼翼回村.这才知道昨夜并没有来鬼子.跑小生意回家过年的爹也归了屋.娘煎心了一夜,见面时,她的眼睛哭成了一对红桃子.
下午湖那边传来消息,两个村子被抓走了五个青壮年、两个没有成年的孩子（从此杳无音讯）.两个年轻人想逃走,被鬼子开打死.第二天,村里人看到从尹家垸走出一支送葬队伍,抬着两口白色灵柩,经过湖床去了乱葬坡等
如今回想这些旧事,真使人又揪心又憋气!不过,其中也有值得欣慰的,那年除夕跑反毕竟“跑”出了一个“四老爷”――它是乡亲对新四军的敬称,也是昵称.投奔新四军的好汉就是有儿舅.他是在年初三出走的.
月季花之恋
第一次邂逅月季花,我还是个垂髻小儿,在村塾的《国文》书上：
月季花,朵朵红,姊呼妹,快来看花.
不知是它引发了一个孩子朦胧的美感,还是自己的手心在劫难逃,悄悄“偷”了先生教大弟子点圈“诗云子曰”的半瓶朱砂水,把书上的插画着实美化了一番：姊妹二人清一色的红衫红裙,两张脸也一律红扑扑.本是白描的月季花自然更是名副其实的“朵朵红”了!当然,很快人赃俱获,“作案”染红的手心被先生的板子打得越发通红!大概这是我生平追求美第一次付出的代价.
不过,以后对现实中的月季花,长久以来却不得一见.其原因,自然是我乃一介布衣,与花无缘,或者说,还不到大众都能赏花的时候――村塾启蒙正是家乡沦陷岁月,以后是漫天烽火的内战时期,再以后是“东风吹,战鼓擂”的革命建设年代,据说莳花弄草能使人玩物丧志.那时候,即便在文化圣殿的大学校园也多是凌云伟岸的苍松翠柏,普遍花卉也很少见到.好不容易到了春回大地无处不飞花的今朝,我才有幸认得月季花的真容,并能常常喜睹她那红葩烂漫绿叶婆娑的丰姿了.
我钟情月季花,不仅因我与她曾有过“青梅竹马”的缘分,也不仅为她的确妩媚动人,而是更缘她那三春不老四季常开的难得的品质――月月季季年年,她总是以无与伦比的热情与执著,把自己永恒的生命与全部美丽从不间歇毫无保留地供献于人间.花族中堪与比肩的怕是难觅吧?牡丹有“花王”盛誉,只是“洛阳三月花似锦”,不过风光一时间；赞为“君子”的莲花,虽则“出污泥而不染”,却也紧随盛夏遽尔而逝；至于秋菊冬梅,前有“隐逸”的清名,后有“坚贞”的象征,然而不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似乎有沽名钓誉之嫌?然而墨客骚人却对她们争相吟唱,自古及今不绝于耳.至于月季,她日裁锦绣,夜酿芬芳,寒暑不避,春秋不懈――对于这样一个颇似终岁劳作不辍的平民姑娘,他们竟然视而不见,歌喉难展.近日检翻藏书,偶得杨万里诗云：“月季元来插得成,瓶中花落叶常青.”于难得的一点褒意之外,岂不更见出诗家对月季的漠然与无知?其实,月季花有着不知经过多少年代野外生存磨炼出的坚韧不拔和随遇而安的生命力.折枝插土也欣然生长,这恐怕诗人中更知之不多了.还有,玫瑰只在三四月份开花,但是在长年品种改良中,玫瑰和月季连理,以后的玫瑰花便胎承了月季花的热情与执著,变得月月花开不衰了.但是,在恋人们能不限时月地以玫瑰示爱,或者见景生情唱起那首经典歌谣《可爱的玫瑰花》的时候,谁还会想到月季呢?写到这里,我倒有些不平了,为这些蔷薇科的古典的姊妹们,这些缀满了自尊的芒刺的女孩儿.难道她们不曾有一点儿委屈么?试问月季,月季不语――仍是微微地含着笑,默默地美丽着等
责任编辑：金 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