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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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活

忙完手头的活,驼背老人跟棚里的青牛扯起白话.他老伴离世多年,儿子儿媳在南方打工,孙子在县城的寄宿学校念高中.老人孤守三间瓦房,平时身边连个讲话的亲人都没有,那头青牛就成了他唯一的听众.

老人把青牛当成孙子马路.树老根多,人老话多.晴朗或阴雨的日子,老人总是不变地唠叨那些话.

他说,马路啊,晓得不你,园艺场从唐朝开元年间就建村了,我们的祖辈农忙时节种田,农闲时编织篾货,到爷这辈都是.可惜现在时兴打工,劳力全跑开边讨生活去了,也不知你爸你妈在南方过得咋样等

目视青牛,老人感叹道,尽是我讲,你也讲几句！

青牛“哞”地唤了一声.

他又说,在外头,哪里都是顺风顺水,肯定有不如意的时候,过去我编篾货吃手艺饭,也在江南一带跑过江湖,总会遇到个头痛脑热的.想起你爸你妈,我心里就不踏实.还有你,在县城读书,没人管你得自觉,可要专心,不然你爸妈在外头白忙活一场！

他继续说,马路啊,最近爷左眼老跳,左眼跳灾,右眼跳财等你懂我意思不你！

青牛又“哞哞”地唤了两声.

又一天,秋风卷起落叶,老人正跟青牛扯白话,耳闻场院里有人喊他.喊声有些急.是儿媳妇兰香从南方捎信来了.

捎信来的人离开后,愣半天老人才缓过神来.眼里汪满泪水,揩把脸,老人走去卧房.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担心的事到底发生了.蹲床沿边,他伸手摸出竹片编制的方形篾箱,上头蒙了厚厚一层灰.

从灶屋寻来抹布,老人将灰尘掸净.启开篾箱,里头是篾刀、度篾齿、补针、锥子、竹尺等铁器生满斑斑锈迹.

黄昏已经来临,老人从灶屋捡来矮板凳和磨刀石,坐堂屋门口,磨起那堆生锈的铁器.天黑下来了,铁器却变得闪亮,恢复从前的锐度.

刀刃在夜里闪出青白的光.黑暗里老人气喘吁吁,他想他身体里的那头牛老了,些微使点力气骨头就散了似的,感觉到累.

老人是园艺场四里八乡闻名的篾匠,常年弓身干篾活,他的背弯了,成了驼子.在园艺场以及更远的官当镇,过去乡亲们用于晾晒芝麻黄豆红薯干的簸箕、筛米糠的筛子、捉鳝鱼的竹笼、筲箕(煮饭滤水的工具)、撮箕、箩篼、竹蒸笼、竹椅子等,皆出自老人之手.自从流水线上生产的塑料制品兴盛起来,市场打开传到乡下,老人这门手艺就慢慢丢了.

这个并不特别早秋的黄昏,老人寻出破篾工具,磨起了刀子.

好些园艺场的乡亲从老人门前经过,看到磨刀的驼背老人,纳起闷,心里直打鼓.年轻的后生问,马伯,您磨刀搞啥子年岁大些的乡亲问,马师傅,您老打算拾起手艺么

夕阳照在老人砂纸般粗糙的脸上,单是摆出强装的笑脸,他并不作答.只有他自己晓得他想干什么.铁器磨亮了,收拾好,他进了屋.

黢黑的夜被老人闩在了门外.

那夜,老人彻夜未眠,他想起死去多年的老伴梅兰、在南方打工的儿子马卫国,还有在县城寄宿读高中的孙子马路等天麻麻亮,老人拎把篾刀出门,踱步去附近山里.

浓雾中,远处不时传来鸡鸣、狗吠,老人握刀上了山.竹林里,他遇到两条蛇,是“竹叶青”.一条手腕粗的母蛇,带着条筷子那般细的小蛇.老人想,“九月九,蛇钻土”,都秋天了,怎么还会有蛇.

这场景令他觉得自己是在梦里.

遭遇老人,母蛇缩成一团,护住小蛇,凶着眼神吐信子.目睹护犊子的母蛇,老人心一惊,绕道走.那条“竹叶青”化开软身,小心地领着小蛇开遛,消失在黏稠的雾里.

毛竹长在半山腰,老人砍了两根毛竹搁肩头,扛回屋.俗话说,毛竹筒子烧成灰,竹节还是直的.毛竹质地好,编制出来的器物牢实、耐久.到屋天已大亮,老人抹落头发丝上的水汽,听到牛棚里的青牛叫唤,赶紧给喂食.喂完牛,他又喂了鸡.

然后他坐场院里削竹破篾.手起刀落,翠竹发出咝咝声响.长久不沾篾活,老人感觉手生了,钝了许多.过去马路穿开裆裤的时候,瞅他做篾活.那时老人牛皮得很,他说,马路,爷手里有一把刀！孙子愣头愣脑,吸着鼻涕笑.老人丢了手里的篾刀,说,不是这把,是你看不见的那把！舞动双手,他飞快地摆弄篾片,变魔术似的,一只竹蚂蚱现在手心.他递给近旁摸泥巴玩、拿竹棍戳屋檐下蜘蛛网的孙子,摇晃着手说,看到了吧你,是这把刀！

现在老人小心翼翼施刀,将两根毛竹破成了一条一条篾片,薄如纸片.破完竹子,他从门弯里拾来苕帚、撮箕,清扫干净地上的竹叶竹屑.这天是星期六,估计再捱一会,在安乡县城寄宿上学的马路就要回屋了.

老人坐在桂花树下编织篾条,天陡然阴了.离得老远,他耳闻马路的嬉笑声.马路不是单独回来的,跟他一起还有三个同学.

两男孩两女孩站院子里.当中的女孩瘦,比竹钎子还瘦.老人多瞄了两眼那个胖女孩李曼,嗅出味道来,她跟孙子在恋爱.

本来老人想告诉马路,关于他父亲在南方发生的事.可有他同学在场,不便讲.更令他恼火的是,孙子屁股大点,才读高一就在学校搞起早恋.老人一直以为孙子在学校安心读书,不想旁的事.

他们站成半圆围住老人,看他做篾活.马路说,你们睁大眼睛看,这可是民间艺术,我爷是民间艺术家！

昂头瞄了眼阴沉沉的天空,老人说,莫听他扯你们,我就是个篾匠！

马路又说,你们瞧,我爷低调吧！

从背包里掏出数码相机,胖女孩李曼给桂花树下的老人拍照,秋风扫过,落叶纷飞.拍完老人,她又端相机满院子满屋子拍那些篾器,背篓、竹椅子、竹床、席子,坛坛罐罐.过后他们四人哄挤一堆看照片,拾到宝似的一惊一乍地尖叫.

隔不久马路站在屋檐下,大着声音朝做篾活的老人嚷,爷,我肚子饿了,赶紧做中饭你！老人丢下手头的活,起身做饭.孙子带了同学回屋,有客人他不敢怠慢.老人拿瓜瓢舀了稻谷,撒院子里,咕咕咕地叫唤.闻着声音,四处觅食的鸡子跑拢来.

老人捉了只公鸡宰杀,招待客人.

磨菜刀,杀鸡.割破鸡喉,那公鸡死命挣扎,老人心里搁着事,手一滑,公鸡就脱了手.喉管滴血的公鸡满院子蹦,惹得胖女孩瘦女孩大呼小叫.马路和男同学看女孩们惊得像下蛋的母鸡,也站旁边一抖一抖呵呵笑,把腰笑弯了.

老人追赶花尾巴公鸡,累得满头汗.跑一路,鸡血滴了一路,滴到编织的篾片上.呵着粗气,老人到底把鸡子抓上手.

炖鸡,择菜,煮饭,老人一个人忙活.马路和他同学没帮手,他们围住油腻腻的八仙桌在场院里一对一打牌“拖拉机”.八仙桌上垫了层旧报纸.隔一段时间,马路就朝灶屋嚷,爷,饭做好没老人答,再等会！

他们就继续玩牌.

老人切菜,又往灶里添柴禾,兼顾两头,险些伤了手.

牌桌上,马路随便讲句话,在胖女孩李曼听来都成了笑话.院子里的嬉笑声不时传人老人耳朵里.听闻那些不知愁滋味的声音,老人想起从前.马路小时候可是个懂事、孝顺的孩子,老人做篾活时,孙子都会帮把手,替他拿篾刀、递锥子.儿子儿媳去了南方打工,孙子长年没人看管,跟外边那些不学好的同学一浪一伙玩,走了样. 烧好饭,老人喊马路腾桌子吃饭.马路说,爷,打完这最后一盘,我们喝啤酒,您去买两瓶啤酒,要青岛的！老人很想唠叨几句面前的孙子,转念想,孙子也算大人了,不能当他同学面扫他面子,就忍了脾气,去小卖部拎了两瓶青岛啤酒回屋.

吃饱饭他们继续打玩“拖拉机”.老人收拾完碗筷,做起篾活.牌桌上的男孩女孩闹哄哄的,他们当中谁说,圣诞节孙燕姿要在深圳开演唱会,我要能去看就好了！谁又说,我想去上海听周杰伦的演唱会,就下个月！

他们一会讲到北京,一会讲到上海,再又讲到深圳,都是些好玩的事、新鲜的事,就是不正经提读书.老人耳朵听起茧子,想现在的孩子怎么变了,都不是原先的样了.

老人手里做的篾活成了形.伸长脖子打牌的李曼大惊小怪喊起来,瞧,你们瞧,那是啥！

马路的目光挪向老人,说,像只脚！

他们也一齐说,是,就是一只脚！

马路说,告诉你们,我爷编东西可神啦,小时候他给我用篾片编风筝,风筝自己能飞上天；他给我编蚂蚱,跟真的一样,能蹦！

皱起眉头的李曼说,马路,你吹牛皮不打草稿！

马路急了,又说,是真的,我爷手里还有一把隐形的刀！

抬了抬椅子上的屁股,马路朝老人望,他喊道,爷,你说是不是,你手里有一把刀,看不见的刀！

老人锁紧的眉头舒展开,咧嘴笑了.他说,是有,可爷现在老了,那把刀钝了！

马路就说,爷,编只蚂蚱吧你！

听孙子这么讲,恍惚间,老人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阳光很好的午后,也是在桂花树下,场院里刮着清爽的风,孙子马路黑眼珠子骨碌转,伸出粘满泥巴肥嘟嘟的小手,想要只竹蚂蚱.

老人摆弄篾片,将手掌摊开,一只蚂蚱现在掌心.

他们鼓掌雀跃起来.老人以为孙子会过来拿竹蚂蚱,可孙子并没动身过来,只是继续跟他的同学打牌.于是他把蚂蚱搁脚边,忙他的活.

李曼撑起身说,您现在编的是啥,是他们刚才讲的“脚”么

老人说,你们觉得是啥就是啥！

他们玩了整下午牌,脸上贴满白纸条,讨债鬼似的.玩牌玩累了,李曼像是想起什么回过神来,她说,马路,你爷编的竹蚂蚱不见了！他们朝老人脚下张望,那只葱绿的竹蚂蚱真不见了,烟雾似的消失了.

谁问,竹蚂蚱呢

马路神秘叵测地笑,他说,莫找了,都这么长时间,肯定跳草丛里去了！

他们一个个瞪大眼珠子,满院子找,寻遍犄角旮旯,也没找到.李曼将目光瞅向不动声色的老人,冲马路说,你爷做了一下午活,都不起身歇口气！

马路说,我爷身上藏有一头牛,干活不累！

李曼鼻梁生了雀斑的脸上挂了个大问号,愣了片刻,她说,马路,那你身上有没有

马路说,每个人都有,过去我爷讲的.他又把头扭向了老人,说,爷,你说是不是

老人颔首点头,说,是的,爷身体里的那头牛老了,干活干不动了；倒是你们年轻人,身体里藏的是牛崽子,浑身有使不尽的力气！

然后老人起身,坐久了,浑身关节发麻.老人回忆起多年前,他跟马路走在夕阳下回家的情景.老人肩扛镢头,从田间劳动回屋,遇到喊他吃夜饭的孙子.目睹老人满头汗,孙子说,爷,你累不,我帮你扛镢头！镢头比孙子还高.老人说,爷不累,爷身上藏了一头牛,力气大得很！夕阳下,爷孙俩的影子拉得老长.孙子说,爷,那我身上是不是也有一头牛老人说,当然有,等你长大了,你身上那头牛就会长大,就有力气干活了！孙子接连拍手说,那我要快些长大,爷,等我身上那头牛长大,你身上的牛就老了,到时所有的活都我来干,你享福就好了！

站立原地,老人甩胳膊甩腿,活动筋骨.待膀子、腿脚活络了,他拢近马路身边,说,你让同学玩,咱俩去给你婆上坟！起先老人以为孙子那帮同学不在屋里过夜,看他们那架势那热乎劲,是准备来天跟马路一起返回学校.

马路说,今朝啥日子,不是过年不是清明节,我不去！

老人说,真不去！

马路说,懒得去,要去你去.

老人只好独自出了门,站门口他扭回头问了句,马路,到底去不去你

马路眼睛不眨地盯看手里抓的牌,头也不回地说,不去！

老人在张矮子的寿铺买了纸钱、香火、香烛、鞭炮,去给老伴梅兰上坟.手拎塑料袋,老人走在黄昏的风里.老伴坟头长满茂盛的无花果,枯了萎了.老人点了鞭炮,燃了香火、香烛,烧了纸钱,站在坟前自言自语,交代老伴在九泉下保佑儿子马卫国.

站了半晌,他瓮声说,老婆子,我得回了,回去烧夜饭,你孙伢马路带了同学回屋,可不能怠慢他们.还有,马路他不学好,屁股大点就处对象,他那女朋友有点胖,长得虎头虎脑.

老人担心马路和他同学饿肚子,匆忙赶回屋做夜饭.

他们还在玩牌,只是换了地方,不是在场院里,而是挪到堂屋一百瓦的灯下.见他们那阵势,老人窝了满肚子火,懒得理他们.独自进灶屋做饭,中午的菜吃完,他又杀了只不下蛋的母鸡.马路顾着打牌,还是没来帮手.老人想,孩子大了,心也花了野了.

夜饭后,马路带同学出去散步,老人独自留屋里收拾.忙完他去了趟牛棚,青牛直愣愣地盯他看.老人默不作声,也只盯看青牛,一会眼前就像起了雾,青牛在他面前变模糊了.他抹了把眼睛,揩干泪水,再看青牛,牛眸子也是湿的.老人轻拍青牛脑壳,想讲话又没讲出口,叹了口气,踅步回屋.

一个钟头过去,两个钟头过去,那帮孩子还没回.老人在瓦灯下做起篾活,他想早些把东西编织出来.

大门口传来吵嚷声,老人掸落腿上的竹屑,起身开门.杨五六扯着马路站门边,跨进屋.当着老人的面,杨五六满脸怒气地说,马师傅,你的好孙子,带了一帮子人跑我田里偷甘蔗,踩得地里稀巴烂！

老人脸上直冒热气,羞愧,理亏,他不好讲多话,就说,吃了多少,赔钱给你！

杨五六说,不是钱的事,你瞧他那样,一点不像他爸马卫国！

马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横眼说,不就吃几根甘蔗,扯那么远,跟我爸有卵关系！

杨五六甩起衣袖就走,说,马师傅,管好你孙子,莫哪天挨了子！

老人脸上的热添了一层,像搁了块烙铁,他真想拢上前掴孙子左右脸上两记耳光.强压升腾的火气,横了孙子一眼,赶上前去送杨五六,好话讲了一大箩筐.待老人转身回屋,他们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似的,圈起八仙桌打牌,吃着花生嗑着瓜子嬉笑.花生瓜子是李曼从小卖店买来的,她喊老人吃,老人铁青着脸应了声,并没拢过去.他的心像是给谁踢了一脚,痛.蹲坐在那堆篾片处,他编起篾活.

眼睛不看老人,边抓牌马路边说,爷,我爸这个月汇钱来了没

老人说,还没！

牌桌上谁问,马路,你爸在南方搞啥

马路说,做建筑！

老人心想,孩子大了,也虚荣了.马卫国是他爸,干什么他还不晓得,做啥建筑,不就一工地上的瓦匠.所有的话他只是闷心里,并没戳穿孙子的谎言.

大概是玩“拖拉机”玩厌了,他们当中谁又提出“斗地主”,于是他们换了玩法,三人“斗地主”. 李曼闲下来,从包里掏出相机,给他们拍照.看上去李曼没心没肺的,她说,我要把你们的证据拍下来,贴我博客里！拍完牌桌,她把相机镜头转向屋角干篾活的老人,“啊”地一声,她发现老人下午编织的那只“脚”变成了“靴子”.

她像下蛋的母鸡那样兴奋地喊起来,你们快看,不是脚了,是只靴子！

他们把目光齐刷刷地挪向屋角昏暗的光影里.

男同学说,李曼,你说是男靴还是女靴

李曼说,当然是女靴！又说,马路,你说是不是女靴

马路附和说,当然是！转身朝老人说,爷,你说你编的是不是女靴

老人默声不讲话.

马路继续说,爷,你说你编的是不是女靴

锁紧眉头的老人头也不抬,冰冷语气地说,你们说是啥那就是啥！

篾片粘了鸡血,老人起身到灶屋寻抹布,洗了水,将血迹揩干净.已经是深夜,门外的黑暗里听得到叫醒的鸡鸣,那帮男孩女孩还在“斗地主”,李曼也坐椅子上观战,没有一点要睡觉的意思.牌桌子周围,瓜子壳花生壳撒了满地.老人瞌睡来了,停止干活,起身铺好两张床,预备给他们歇.

打着哈欠的老人说,马路,鸡都叫醒了,这么晚,你们不睡觉

马路说,你去歇,我们晓得睡,不用你管！

老人歇床上,孙子他们还在堂屋里闹腾.不知谁讲起了笑话,引来一阵哄笑.接下来他们挨个讲了个黄段子.在笑声中,老人一声叹息.后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老人梦到了儿子马卫国,离他老远,像是站在黏稠的浓雾里.老人扬起膀子,使劲朝儿子挥手,儿子给了他若隐若现的笑脸,就是不动身走.喊好半天,儿子才蜗牛爬似的慢悠悠朝他拢来.浓雾淹没了儿子马卫国两条腿等

第二天老人赶早起床,忙到太阳晒屁股,孙子还赖在床上.老人不晓得他们玩到啥时候才歇.喂完鸡食,喂完牛食,老人又将那些篾片移到桂花树下.接着夜里的活,老人坐矮板凳上,继续干,薄如纸的竹篾片把老人的枯手豁了好几道血口子.

马路和同学陆续起床,已是中午.他们像秋后被烈风吹过的败草,歪在木椅子上哈欠连天,没半点精气神.只有眼睛睡肿了的李曼,站在水泥阶沿边,盯看桂花树下的老人.有了新发现,她惊得捂嘴喊起来,你们快看,快看那里

他们张大嘴巴瞪圆眼睛,圈成一道弧线,将老人围拢在当中.老人编织的篾货已经不是“靴子”了.

李曼说,看,这是

比竹钎子还瘦的女孩说,是条腿！

男同学说,是男人的腿,还是女人的腿

马路说,肯定是男人的腿,女人的腿要有这么粗,那会丑死！

直起身李曼疾跑回屋,手捧数码相机颠到桂花树下,嘴里直嘀咕,编得神像.

马路说,像啥

该文为老人类有关毕业论文格式范文,与二题(一)相关论文题目，可作为论文题目专业老人论文写作研究的大学硕士与本科毕业论文开题报告范文和职称论文参考文献资料。免费下载教你怎么写老人及马路及孙子方面的优秀学术论文范文。

李曼说,像条假腿.前年我家有个亲戚出车祸,轧断了条腿,就配了假肢！真像,我得把这个拍下来,贴我博客里！

须臾之间,李曼露出严肃的表情,她说,马路,你爷爷不愧是民间艺术家.

马路像清早出笼的公鸡,昂首挺胸,正要骄傲起来,却看到昂起头的爷爷泪流满面.老人默默地站起身,用手背揩干脸颊上的泪水,又用手指抹干眼角的泪水.老人驼着背,将孙子拉到一边.阳光穿透泛黄的树叶,洒在他们爷孙身上.老人哽咽说,你爸在南方修地铁,隧道塌方,他等你爸他一条腿轧没了！

乌云遮蔽了秋日的太阳.

天又阴了.

想到在南方打工的父亲,那个每年就春节回家一趟的父亲,那个在心里面部轮廓模糊的父亲,马路愣住了.过后他并没有显露出过多的悲伤.他想起小时候爷爷编织的竹蚂蚱、竹风筝,在他的记忆里,那些篾器最后都成了活物.他想眼前爷爷编织的那条滴着绿葱翠的竹腿,迟早也会长成父亲身体的一部分.

走夜

阴雨天,男人蹲屋檐下不歇地抽烟,烟屁股扔了满地.北边来的风把雨吹斜了.男人那目光似皮球,在雨雾里跳来跳去,睃巡远处哆嗦的树影.猛地他站起身,摘落衔嘴里还剩半截的,丢进哗啦的雨中.

卧房传来细脆的哭声.

终于,女人生下崽娃.接生婆是男人从外村请来的,全脸麻子.那些麻子点,比夜空星星还多.从卧屋踅出来,麻脸女人边捋衣袖边说,是个男娃.

男人暗想,日盼夜盼,那笔欠账终于可以还清了,五万块,兜里还能落点.

他像拉满弓放出的箭冲进卧房,捡到金元宝似的堆了满脸笑.女人额头尽是暴汗珠子,黄豆那般大.他眼睛顾不上老婆,只去看婴孩.一瞅,笑容就垮了一截.女人旁边躺的那眯眼、满身通红的孩儿,是个兔唇儿.

他像是跟女人说,又像是跟自己说,那边会要吗你说

虎着脸,女人不搭理他,单盯看孩儿,目光复杂.

男人的笑容彻底僵了,那张脸变成屋外的天空,阴沉沉的.他的心也变成水井里的吊桶,七上八下.他将事先备好的红包塞给接生婆.捡起门弯里的雨伞,要去送她.麻脸女人说,不用送.男人还是客气,送她走了一截雨路.

走到一棵水杉树下,男人定身说,那我就不远送了.

麻脸女人说,不客气.

男人说,千万得保密,您莫传出去.

麻脸女人说,这事,你放一千个一万个心.

男人说,好,那您走好！

他目送麻脸女人,直到她消失在雨雾里,才转身回屋.

一路上,雨珠敲击着雨伞,也敲击着男人慌乱的心.他怨恨起婆娘,怪她不会生娃.走到屋,他又心疼起婆娘,十月怀胎,把她给累坏了.

寻来毛巾,打来热水,他给老婆揩脸.说.你看你咋生的,生了个残娃.

女人见屋里没外人,委屈得直啜泣.她说.生娃又不是捏泥人,晓得好歹,想捏成啥是啥.

男人就给她擦脸,将汗水、泪水一齐抹干净.边擦边说,你说那边会要么.

打着哭嗝,女人哽咽说,先前讲好的,他们敢反悔等他们又没讲娃生残了不要.

男人说,那他们也没讲,生残了要啊.

女人光顾着哭,嘴上挂了把锁,不再讲话.

男人没摸清女人的心思,以为她担心那笔钱.就说,你只会哭你,要不我抱过去试试.

女人哭得更粗糙了,闹得男人手足无措.

男人说,到底咋了你.他又帮女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女人的哭声渐渐息了.

男人跑去堂屋,瞄了一眼门外即将黑下来的夜空.扭回头说,我抱去试试.

然后,男人寻来一只篾片编织的背篓,垫上棉絮,铺好枕巾当被单.正要把婴孩挪进背篓里,女人说,让我再看看.女人的声音骤然变了,比春风还温柔.她眼里浸满泪水,目光直直地盯看那婴孩.

男人的心咯噔痛了一下.

屋顶雨珠子敲击瓦片的声音吧嗒吧嗒响.男人在心里默数时间,见女人眼神痴了.说,好了吧你.就伸手去抱婴孩.婴孩身子软得像团棉花,才触到,他直哭唤,声音若破土而出的笋芽,脆嫩嫩的.女人说,只怕他是饿了,我给他喂口奶.挪动身子她掀起衣襟,将婴孩揽入怀中.含住,婴孩止住了哭.

女人闻到了婴孩身上一抹淡淡的乳香.

男人换了雨靴,拎了雨伞,出门的行头武装好了.再次出现在女人床前,说,好了么,天都黑了.女人缓缓地将孩儿递给男人,突然说,你看,小家 伙眯眼睛冲我笑哩.男人并没发现婴孩笑,但他的心像被谁踢了一脚,痛.

女人小心轻放,将婴孩搁进蔑片背篓里.她又望了孩儿几眼,尽是不舍.

男人拎起背篓,背上身走出门.背后传来声音,女人说,你听,他在喊我“妈妈”.扭回头,男人想讲话,又把话咽了回去.

走在泥泞的雨路里,男人担心遇上熟人,把伞撑得低.偶尔路上遇到三两个人,都是同村人.黑漆漆的夜里,他们竟认出男人来.

那边说,那个谁,这么大的雨,还出门

男人说,你不也是.

那边说,我赶着回家哩.

男人说,我去办等办点事我.男人心虚,竟有些气短.

他们继续往前走.男人听到身后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他们当中谁说,这鬼天气,又是打雷又是落雨,村里这路真他妈该补补了,落雨就稀巴烂.

男人深一脚浅一脚赶路,就想快些到目的地.他生怕背篓里那孩儿哭出声,幸好孩儿听话,懂他心思,吃饱喝足就睡下了.

夜的深处,不时传来狗吠.

男人缩紧脖子,快步走.又走了一截路,他裤腿全淋湿了,还流了满身汗.远处传来警笛声,他的心跳倏地加快.自言自语说,我还没干坏事哩,派出所就晓得了又安慰自己,肯定不是找我的这个.

警笛声止了,夜更黑了,男人单听见雨水哗啦的声音.离得老远,警车泊在谁家门口,车顶上的灯闪亮闪亮.心虚得很,他不敢朝那条道走了,绕条路拐过去.他不晓得那边出了啥事,派出所来抓人.他猜想,那块地大约是陈明亮屋里,估计他儿子又打架戳闹,把谁家娃儿脑壳敲破了.陈明亮长年守在南方打工,顾不上儿子,一天天没人管,他儿子走到歪路上去了.

越走越远,男人把警车抛在黝黑的身后.他又流了一身大汗,汗水把褂子浸湿了.临近目的地时,男人耳闻翠竹拔节生长的声音,哧哧响.很快那声音就被雨声湮没.他竖起耳朵,响声又传入他耳内.是从背篓里传来的,他惊得嘴巴张老大,是背篓里婴孩骨头响,小孩儿开始长骨头了.

枯站雨中,男人静静地聆听.待那声音消失,他才朝那户人家走去.走到那栋两层高的楼房,他敲响了那家的铁门.

里屋男人的声音说,谁,哪个

他说,是我,孩子生了.

他听到脚步急切地朝门口奔来,哐当一声铁门开了,刺目的光从里屋泻到屋外.掸落裤腿上的雨珠子,磕掉雨靴上的稀泥巴,他走进屋.

那屋的男人闩牢铁门.他卸下背篓,抱出婴孩.他说,是个男娃,钱你们备好了么,按先前讲好的,男娃五万,女娃三万,你们得给五万.他讲话的底气有些不足.顺手从裤兜掏出先前打好的“合同”,小心地展开,一张皱巴巴的纸.

夫妻团过来,一瞧婴孩就傻了眼,齐声说,是个残娃！那屋男人就说,这不行,五万块买个残娃,不干.

他说,那等那你们打算出多少,打个折,八折

夫妻俩不表态,对望了一眼.男人说,这做买卖,货损了,还想卖好价钱你

他说,那你出多少

夫妻f两又对望了一眼,男人说,这娃我们不要了.

他就急了,说,我媳妇辛辛苦苦怀胎十月,你们说得轻巧,讲不要就不要不管咋样,你们得给个说法.

那屋女人说,那我俩先商量商量.

夫妻两人进了卧屋,掩实房门.男人听到里屋细声细气,但他听不清他们讲的话.他竖起耳朵,仍听不清.捱会夫妻俩走出来.女人手里捏了叠百元钞票,递给他说,这是五千块钱,十月怀胎,就当是给你屋里人发工资了,一月五百.

犹豫片刻他说,这娃你们真不要了

女人说,一个缺货,没法要.

慢吞吞地他接过女人的钞票,也没清点,就塞进裤兜里.然后他把“合同”给了女人,又把婴孩搁进背篓,背上身走.他想,给多少算多少,换成是他,肯定也不要这娃.

一抬腿,他头也不回往外走.铁门再次打开,关上.黑夜亮了一下,又变得黢黑.他摸了装钱的裤兜,钱还温热.回家的路上,他又听到背篓里婴孩骨头生长的声音.他静听着,忍不住流下泪来.

到屋,兜里的钱冷了.男人把冷钱递给老婆,说,你数数.

女人说,他们要了.

男人把背篓里的婴孩抱给老婆,他们不要,这是给你发的工资.

女人说,多少

男人说,五千,一月五百.

女人就呜呜呜地哭了,哽咽着说,我这两条腿废了,那笔账可咋还

现在躺床上的女人等于是个废人.过去她在山里采草药,意外从崖边摔落.性命是保住了,可两条腿锯了一截,残废了.结果欠了亲戚、朋友好多债.后来听说那户富裕人家夫妻不育,想抱养孩子.他们想,一来可以家,二来可以挣钱,两全其美的事,就把这桩事谈了下来.卫生所医生讲,她残了两条腿,风险极大,要命的.男人不同意,讲挣钱的路子多得去了,不干这事.女人却吃秤砣铁了心,闹死闹活.不得已男人就依了她.

眼望床上的女人,男人深情地说,活人还能给尿憋死,有我在,莫担心你.

埋头的女人依旧哭个不停.突然,她仰起脸说,那孩子现在咋办

男人沉默.

女人说,孩子咋办你说

男人望了一眼婴孩,又望了一眼女人,说,丢了吧,跟着咱俩肯定吃苦受累.

女人哭声变得粗糙,她说,不准你丢,他等他可是从我身上掉下的一坨肉.

双手捂住脸,男人叹了口气.他说,给一户好人家捡到,指不定还能花钱给他把兔唇医好,你想一想,我的话占不占理.

女人说,反正我不同意.女人将婴孩揽怀里,生怕男人夺走.

男人捡起背篓去了灶屋,把疲惫的背影留给了女人.他冲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又进了卧房.女人正给婴孩喂奶,她带着哭腔说,等他吃完,你把他送走.

男人说,你舍得

女人说,舍不得,但我也不能看你往后一个人受累.

男人说,我不怕受累.

女人说,你去把我那块玉坠找来,就在五屉柜最顶上那抽屉.

男人起身寻出那块套了根红绳的玉坠,包了里三层外三层.这是女人祖上留下来的宝贝.女人将玉坠套婴孩脖颈上.婴孩刚吮完奶,睡态安详.

女人说,你瞧他,又在冲我笑.

婴孩睡了,并没摆出笑脸.男人的心像给谁割了一刀,痛得厉害.

不忍再看孩儿,女人说,你把他送走吧.男人犹豫了,呆原地不动,眼神里尽是空茫.老半天,像是想通了,他把背篓找回来,再一次将婴孩装进去.女人说,你听,他又在喊我了,喊我“妈妈”.男人咬牙说,刚生的娃,哪会喊人.女人说,我真听到了.讲完,女人声音软了,一副要哭的模样.

男人不忍看,快步走出门,背后是女人嘤嘤的哭声.他快步走在稀泥巴路上,嘎吱嘎吱响.离家越走越远,女人的哭声消失了.

男人失魂落魄.他要把婴孩送去另一个小镇――官当镇.

翻过一座山头,他再次耳闻背篓里传出骨头生长的声音.这个声音他十分熟悉,他在十三岁十四岁长身体的时候,就听到过这种声音.在睡梦里,他还被这类似竹子拔节生长的声音闹醒过.

男人身上的汗湿了又干了,背心凉飕飕的.

他也不晓得自己走了多远的路.他感觉到累了,撑伞的右手发酸.他换成左手打伞.路过的那些人家,屋里的灯火相继熄灭.

他知道,夜已经深了.

大雨一直不歇,他走得气喘吁吁.来到官当镇,他在镇上游走了一圈,选了栋最气派的楼房,有三层.他想,能修三层楼房的人家肯定富贵,于是将婴孩连同背篓一齐摆到了铁门前.

一路上婴孩没哭,就在男人离开那一刻,婴孩哭起来,伴随凄厉的雨声.他只好拢上前,捡起背篓看那孩儿.

夜黑沉沉的,男人看不清婴孩稚嫩的脸,眼前只是一团黑影.他也觉得奇怪,一拎起篓子,婴孩就不哭了.他把篾片篓子抱胸前,足有五分钟.脑壳里接二连三闪出些念头,左一下右一下,那些念头打起架.最后他在心里说,孩子,别怪父母,父母也是没法,也是为你好.

犹豫着他把背篓放下了.这一次,他踮起脚尖走.婴孩似乎听到了父亲的心里话,不哭了不闹了.男人走了,一步三回头.

婴孩并没有哭.走夜路的男人耳朵里却尽是孩儿的哭声,还有老婆嘤嘤的哭声.那些哭声和着风雨声在黢黑的夜空飘荡.

走了远路,男人雨靴里尽是水,脚下一片冰凉.他耳朵里的哭声消失了,变成骨头生长的声音,哧哧响.停在雨里,他成了个木头人、稻草人.像是突然有了生命活过来,他霍地转身,在雨夜里狂奔.

男人耳畔再次响起哭声,由远及近,伴随他奔跑的脚步,脆嫩的哭声清晰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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