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英雄:何克孝的戎马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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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眼见到的第一个百岁老人,就是何克孝老英雄.每当何老谈起他的百年传奇人生时,不止一次对我说：“想起来我自己也不相信,很多次差一点就死了,但是我偏偏就避了过去等”似乎他今日的长寿是当年“大难不死”带来的后福.尽管老人一直过着拮据的生活.

黔军岁月

何克孝生于清光绪三十八年（1908年）,毕节县（今毕节市）岔河镇人.12岁时便一个人离家到贵阳读书,在这里度过了几年求学生活.高中毕业后,何克孝顺利考上贵州省保安处军事教导队一期学习班,此后便开始了他十几年的戎马生涯.

何克孝在军校就读期间,正值王家烈主政贵州时期.提及这位“末代贵州王”,何克孝老人说：“王家烈呀,唉,我这张脸上不知被他溅了多少口水啊.”原来,何克孝在军事教导队受训时,王家烈时常来给他们训话,何克孝总是站在队列第一排中间,距训话的王家烈仅3步之遥.他说：“王家烈在台上训话,特别是讲到激动之时,他总会像打机关似地口水四溅,而且溅得老远,尽往我脸上溅.我又不敢擦,也不敢躲,只能忍着.”除王家烈外,何老还向我说起他与何应钦、何绍周、犹国才这些当年赫赫有名的风云人物之间的一些轶事,例如他曾直接称呼何应钦“三叔”,何绍周曾给他买过飞机票等等.

何老将自己的军旅生活写成了一篇文章,名为《我的戎马生涯》.从老人的这篇回忆文章中我得知,他最初所在的部队是贵州省保安一团,团长为王伯勋,当年他在该团三大队任中尉分队长.

1934年2月至1935年10月,何克孝奉命率部进驻毕节、威宁、赫章、水城、纳雍等县肃清匪患.他们以招抚为主,很快平息了当地匪患,因此受到上级嘉奖.而首次令他惊心动魄的战事,发生在1936年的一次剿匪作战中.1936年3月,何克孝率部驻习水县担任城防之责,这年6月9日,他的部队与友军召开联防会议,计划兵分三路清剿当地土匪.由于事前轻敌,加上仁赤两县保安及壮丁畏战不敢前进围攻,导致何克孝部陷入重围,战友非死即散,最后只有一名通讯兵和一名号兵留在他身边.何老说：“当时我的部队就只剩下我们几个在一个土坑里,土匪人很多,他们如果继续开,我们几个肯定死.但说来也怪,这时候那些土匪都不开了,他们可能看到我穿的是军官服,所以包围上来,想抓活的等”危机步步逼近,3人命悬一线,这时他的通讯兵提醒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突出重围.就这样,他们3人孤注一掷,一跃跳出土坑向山下土匪合围的缺口狂奔,竟然奇迹般突出了土匪的包围圈.说起这段往事,何老至今都在疑惑：“我们几个起来跑,那些土匪都没开,也不来追我们,只是在后面又骂又笑,你说怪不怪?我想来都觉得怪.”

这次孤军深入导致的军事失利,因他后来活捉匪魁而得以将功抵过.但何克孝仍然受到团长王伯勋的训责,王伯勋同时鼓励何克孝要多读兵书,以后才能在抗日战场上为国家建功立业.

烽火佳人

1937年“七七事变”后,抗日救亡的烽火迅速席卷全国,贵州保安第一、第二团受命整编为黔军预备第二师,作为第二梯队随时准备开赴抗日前线.接到命令后,装备简陋的黔军将士们浩浩荡荡开出贵州,投身抗日战场.何克孝记得,出征的那天是1937年10月28日.这时的何克孝没有想到,这场战争首先带给他的不是血与火的残酷与恐怖,而是一段“乱世佳人”式的美好姻缘.我得知这段故事,是因为何老家中的一张老照片.

何老现在居住的房屋非常老旧,并不宽敞的客厅四壁上挂满了照片,其中有部分是历史人物,如何应钦、孙中山、蒋中正等,志愿者赠送的“抗日英雄”锦旗挂在厅堂正中的墙壁上.在锦旗之下的照片中,有一张黑白照片颇为醒目：照片上是一位身穿旗袍的女子,照片旁有“抗日战争时期随部队防守湖南常德”、“适年弱冠留影”的字样,右下角是拍摄的日期——“民国二十七年八月八”.从照片中人的衣着打扮上看,有几分民国时期女学生的模样.我越看越觉得这照片中的主人公一定有故事,便忍不住问何老,何老说：“那是我爱人.”

照片上的女子名叫龚修业,是何克孝的前妻.他们的爱情就发生在那场战争的烽火岁月里.何克孝回忆,他随队伍出黔不久后便奉命移驻湖南长沙,在那里,他结识了龚修业.龚修业算是出自名门,父亲是银行行长,当时她刚念完高中,即将上大学.

“因为我们部队有规定,战时是不能结婚的,何况她还要去上大学,所以开始我并不想结婚,和她只是订婚.我对她说,打完仗后再回来娶她.”何老回忆说.龚修业的四哥知道了妹妹与何克孝的事情后,立即找到即将要离开湖南的何克孝,对他说：“你不是要娶我妹妹么?你要娶她的话,现在你就带她走!”何克孝与龚修业这对烽火佳人就这样结为连理,并在之后的几十年里携手同舟、患难与共.

抗战风云

战争总是伴随死亡,何老在回忆那段烽火岁月时,也多有谈起和关生死的问题.他对我说过一段往事：一天中午,何克孝在营部刚坐下来准备吃午饭,空袭警报忽然响了.他听到警报后连饭都没有吃立即离开,就在他离开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日军飞机就在那个位置投下了炸弹.后来何老回到被炸毁的房屋处,看见很大一块弹片深深插在门前的一棵树上.如今回想起来,何老还很庆幸地说：“那块弹片和我的腰差不多粗,我要是不走或者是晚走一会,那块弹片就可能把我削成两截.”

“我走过的地方几乎都被日本人的飞机炸过,但就是没有炸到我,你说怪不怪?”何老每次说起他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时,总是习惯性地反问“你说怪不怪?”在抗战8年中,何克孝对日军飞机的空袭可说是司空见惯,但令他记忆最深刻的一次发生于广西柳州.

1938年2月1日,何克孝奉命赴广西柳州忻城大塘镇防卫军库的军用物资.他清晰记得,1938年7月8日上午,也是刚端着碗准备吃饭,忽见9架排成队形的日军飞机呼啸而至.何老告诉我,他看见那些敌机由高而低,用机对着地面反复扫射.第一轮扫射后,敌机群又返回投下数枚重磅炸弹,镇上几乎没有未被炸弹摧残过的角落.面对敌机肆虐,何克孝立即组织机还击,他说那天同时向日机射击的还有友军的高射炮.老人很激愤地说：“日本飞机反复投了炸弹后又投,整个大塘镇都烧起来了,你们是没有见过那些老百姓被烧死烧伤的那种惨呀!人被烧焦了挂在树上,我现在都还记得,整个镇没有哪个地方不被炸的,一个镇都毁了,就我这个仓库没有被炸到等我当时既要组织部队抵抗,又要疏散老百姓,镇上人死的死伤的伤,但我的部队只有一个士兵受了轻伤,你说怪不?所以我说那几年我走过的地方都被日本人炸过,但就是每次都炸不着我等” 由于何克孝防卫有方,他负责守卫的军库在空袭中没有遭受任何损失,他也因此受到上级的嘉奖,并授勋章一枚,晋升一级.然而幸运之神并非每次都会降临,何老认为在抗战的最后一年里,自己历经了各种艰难困苦.他回忆说：“那时候我的眼睛被黑烟熏伤,基本上什么都看不见了.还有,那时候我患心绞痛,有时痛得很厉害,但有什么办法?那是在打仗呀等日本人打来了,上级让我留守阻击日本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所以抗战最后那一年,我是拖着一身病和日本人打仗,现在都不晓得是怎么熬过来的.”

淡定人生

战争结束了,但对于何克孝而言,曲折坎坷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1949年,何克孝所在的217师在水城作为“起义部队”接受改编.尽管如此,何克孝还是因所谓的“历史问题”被判15年劳改.他的子女们也因“身份问题”失去了求学的机会.何老告诉我,在他失去自由的那15年里,他的妻子龚修业带着几个孩子改名换姓、四处奔波,以一人之力将几个孩子养育成人,个中辛酸,不言自明.

何克孝出狱后,在贵阳小河王武瓷厂工作至退休.1984年,与何克孝患难半生的妻子龚修业因病去世,留下他独活于世.后来经人介绍,年过七旬的何克孝有了他人生的第二次婚姻.这位女士姓唐,我称呼她为唐婆婆.之后近30年时间,她一直陪伴在何克孝老人左右.

上个世纪90年代初,何克孝的“历史问题”得到平反,但政策中所说的诸多补偿却未落实.为此,何老与唐婆婆也曾去找过相关部门讨回公道,不想那管事的干部竟以“他是为国民党办事的,不是为我们办事”为理由来搪塞.类似的情况不少国民革命军的抗战老兵都遇到过.对于某些干部的无知与冷漠,旁观者会感到无比愤慨.但作为当事者的老人们却很淡然,正如何老所说：“我活那么大把年纪了,争那么多也没意思.我觉得的政策是好的,国家对我们也是好的,只是下面的人使坏,不给落实等”

听到这些,我泛起一阵心酸.

我听唐婆婆说,以前何老总是和当年的战友们聚会,何老很喜欢说他在部队的故事,有时候说着说着他便会哭.后来,老战友们相继走了,而何老也就说得少了.尽管他还时常怀念当初一同奋战卫国的那些战友,但在老人的记忆中,他们的面孔都已逐渐模糊.何老向我讲起过一位故人：“我那个一排的排长（当时何克孝是连长）,14期毕业的,才27岁,婚都没结.那次他带部队去阻击日本人,最后全排没一个人回来,他也死了等这个排长是叫什么名字?我以前一直都记得,现在怎么会记不起来了?他是叫什么名字等”何老极想记起这位牺牲在抗日战场的排长名字.我见他似乎因记不起战友的名字而感到痛苦和愧疚,连忙将话题转移.

何老少年离家求学,壮年从军卫国,尽管晚年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与待遇,但他认为自己活得无悔、无憾.他说：“我活这一辈子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群众!我没有什么遗憾的.”

余音袅袅

2013年9月2日早晨,我接到唐婆婆打来的,告诉我何克孝老人已于8月29日过世,老人临终前嘱咐她将一些资料转交给我.

闻此噩耗,我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想不到两个月前还身体健朗的老人就这样去了.8月29日,正好是《卫国岁月》样书印出来的那一天,老人最终没有看到这本登载得有他事迹的书.我随即赶往何老家,收到了何老嘱咐转交的资料,我一看,正是我所写的文章,别的文字均未改动,唯独在文章末尾加上了一段何老留下的顺口溜：

可幸此生身行武,捍卫祖国保疆土.

抗日八年历艰险,九死一生有今天.

经历击溃侵略者,喜在人间走一场.

国富民强威望高,专研科技有发明.

这是何老最后的声音,他这一辈子活得顶天立地,无悔无憾.对我们后辈而言,这是又一个无法弥补的亏欠.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活着的老英雄相继离去,我们后辈究竟还有多少时间,去弥补这道历史留下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