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个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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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喜起了个大早,应该说大大早.早上是被挤醒的,睡在床上总感觉床铺太小,被窝里太挤了.方喜回想起梦里吃肉饺子的滋味等真是鲜美,吃了三大碗都没有吃饱.想到天天吃萝卜白菜,不是水煮就是生腌,吃得人心烧得直吐酸水.

方喜到院里才知窗户上的亮光是白雪映的,离天明还早着呢.但方喜已等不及了,刚刚停止的雪,屋外比屋里也冷不到哪去.方喜出大门就在当街粪堆旁撒了一泡热尿,把雪地上浇了一溜不规则的黄坑.

村子里,树上、草垛上、房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雪,雪白墙灰,把个黑黑的后半夜映得像黎明,地上像铺了一张溜白溜白的毯子.方喜一脚踏上去,软柔柔的,“咯吱――”一声,雪就埋到了脚脖子里,再挪另一只脚,又“咯吱――”一声,雪又埋到了脚脖子里,随着“咯吱咯吱”的声响,身后留下了一长溜歪歪扭扭的脚印.

方喜心里高兴着呢！身上揣着五块钱,五块钱呀！每天的日工分才值八分钱,得干六十天还要多呀.

方喜边走边盘算：猪肉是五毛六分一斤,这五块钱差不多可以买十斤肉了,但最多买三斤,买三斤就一块六毛八了,还余三块三毛二,一定要给雪美买件新花袄.雪美穿件新花袄就要比现在漂亮多了.买二三斤瘦肉,瘦肉还是好吃,但不能只买瘦肉,还要带一点油,那什么肉好呢对了,猪屁股,猪屁股上有肥有瘦.

忽然,鼻子痒了,方喜站住,对着天空“阿嚏、阿嚏”就是两个大喷嚏,才又迈起了脚步.

方喜想到自己的老婆雪美,雪美今年26,比方喜小6岁,是个喝凉水也不会瘦的女人.自从有了雪美,方喜才夏天鞋子穿不完,冬天刚一冷就有了棉靴,而且还有一双用架子车外胎做底的棉靴,不怕下雪天踩湿泥.

方喜知足并且相信,自己能娶上雪美是自己的福气.村里的光棍汉们都羡慕方喜娶了个好媳妇.

给雪美做个花袄得六尺半布,要不是咔叽布缩水,六尺也够了,可你不敢不考虑缩水,买一件衣服太不容易了.布每尺四毛五分钱,得二块九毛三才行.五元钱买三斤肉,剩下三块三毛二,减去衣服钱,还剩三毛九,买二斤煤油点灯得四毛多,还得再加半个鸡蛋钱.方喜知道,供销社买东西是一分钱都不能少的,上次到东岳供销社给队里买架子车轱辘,定价四十二块六毛六,方喜给了四十二块六毛五,楞是不行,方喜没办法,出来借了几圈,没碰上一个熟人,为了一分钱再回家跑一趟真划不来.最后找到了本村在公社食堂做饭的聋子,比划了半天,借了一分钱,方喜才买回了架子车轱辘.方喜去还聋子一分钱时,聋子贵贱不要,不要钱不说,还美美的招待方喜吃了一顿肉杂烩.方喜美透了.

星期天聋子回村休礼拜时,被方喜请到家吃了一顿手擀面.雪美擀的面条又薄又亮,那面条用开水一煮,捞出来在凉水里一过,放上黄瓜丝,浇上蒜汁,加上两个炒鸡蛋,别看聋子是做饭的,也直叫好,说雪美人美饭也做的好吃.

聋子很喜欢到方喜家坐一坐,看一看,虽然听不见但也要和雪美说上几句话,一来二去,慢慢地成了方喜家的常客.

在“咯吱、咯吱”的伴奏声中,方喜哼着小调走进了田镇公社.街上行人很少,店铺上的门都关得紧紧的,房上捂着厚厚的白雪.

“伙计,你说吃肉是瘦肉好吃呀,还是肥肉好吃”一个排队买肉的人没话找话的说.

“那还用说,当然是瘦肉好吃.”另一个人接上了话头.

“那咋还都争着买肥油”

“不憨吧伙计,这么简单的事理不知道没钱呗,瘦肉几口就吃完了,肥油能多炼油,多炒几天菜！人肚子里缺油水呀.”

“那你说炼油,板油好还是花油好”人群中又有人说.

“板油好！”

“花油好！”

方喜心里清楚,花油板油各有各的好处,花油炼的油多,而板油剩的油渣多.花油可以多吃一口油,板油可以多吃一口油渣,有花油就不买板油,你别看那人抬杠说板油好,一旦去买,他还是要花油.方喜今天不买别的,就买猪屁股肉,猪屁股带瘦肉多,雪美爱吃瘦肉,方喜要买回去包肉饺子吃.

“一号.”“一斤花油.”“五毛六”.“二号.”“半斤花油.”“两毛八.”等这一买一卖的应答声方喜听起来比听京剧《红灯记》还过瘾.

“嘶,三斤后臀！”方喜吸溜了一下被冻得流清鼻涕的通红的鼻子,把操在袖筒里的右手抽出,伸进掩着的棉袄怀里,摸出一张崭新的五元人民币递过去.左手随即掩住被右手撩开的棉袄领子,又抻抻用麻绳系着腰的棉袄下摆.

割完肉准备走的人也转回头看看方喜,嘴里自言自语的说：“买这么多肉,定是要待大客了！”方喜抖抖肩膀,故做自豪地接过人用麻绳系好的肉,五元钱已被胖乎乎的人接过去,方喜等待着找给自己的三元三毛二分.

由于手冷,方喜接住了三元二毛的纸钱,二分钱硬币却掉进了副食店窗口里搁肉的案板缝里.副食店售货员用胖乎乎的手从里边掏了几下,也没有从案板缝里拿出那二分钱硬币.

方喜说：“算了,不用找了.”说着就要走.

“等等！”副食店售货员看方喜大度的模样,觉得自己是公家人,不甘心就这么让人亏了！又操刀从猪臀上割下一块儿足有乒乓球大的瘦肉给方喜.

方喜越发自豪.吃亏是福,便宜是害,谁能看透这一点方喜能看透.方喜又有条不紊地把加给的瘦肉塞进麻绳的绳扣里.只向后扫了一一眼,就知道引来了后面排队人的羡慕.其实方喜嘴里说着不找那二分钱了,心里却可惜着呢！但方喜能沉住气,这不,又加的一块瘦肉,值五分钱还要多.

方喜提着肉踏上了回家的路,心里美极了.回家的时候,路有点滑了,和来时的路不一样.来时刚下过雪,没有人走过.而现在走过的人多了,有些上坡下坡的地方雪已化了,被人撒上了煤渣防滑.

走到洼壕的小桥上时,上桥的坡处有人撒煤渣撒到了坡顶,下桥的坡处被人撒了煤渣却没有撒到坡底,有一段被人踩实的雪.方喜也走在上面,没想到被人踩实的雪地滑的很,“哧溜”一下,方喜摔了个四仰八叉,手里的肉却被扬起的手撂进了坡上的煤渣里.方喜赶忙爬起来,顾不得拍拍身上的雪和泥,就去拣摔在煤渣里的肉.提起来看看,肉脏了,沾了些煤渣屑,红白色肉块变成了乌青色,方喜赶紧用手去刮,怎么也刮不干净.算了吧,回去让雪美好好洗一冼.

方喜正准备走时,发现副食店售货员给加的那块瘦肉不见了,是不是掉进煤渣里了方喜开始找,围着煤渣转了一圈,没有.又转了一圈,还是没有.方喜扩大了搜索的范围,坡上不会有,就是路两边和坡底下.方喜弯着腰防着滑,在路两边和坡底下找,还是没有.奇怪了肉是红的,雪是白的,怎么没有的方喜仔细回忆着买肉后往回走的过程,突然想起刚才他把肉挂在路边的一棵老槐树上,去尿了一泡.肯定是从老槐树上取肉时掉下的,当时只顾高兴,没注意看手里的肉块少了没有.好在路滑走的不快,离老槐树那里只有一里多路.赶快回去找,慢了被狗吃了才亏呢.也不管路滑不滑,方喜小跑着拐了回去.谢 天谢地,那块肉就在老槐树根下的雪窝里,静静地像待开的一朵花苞.方喜急忙扑过去用手捧起,高兴地大声喊：“可找到你了.”

方喜小心翼翼地拣起来.不再往绳扣里放了,捡起一个干桐树叶,把肉包起来,干脆放进口袋里.又快走回到小桥上时,方喜变得小心翼翼,不敢往前看,只看地下,恐怕再摔倒了.可这时突然又打起了喷嚏,怎么接二连三地打喷嚏呢,这是咋了

方喜胡思乱想一步一滑的走到了来时经过的芦苇荡里洼壕上的小桥边,鼻子又痒痒了,对着天空“阿嚏！阿嚏”两个喷嚏.方喜感到不对.这打喷嚏有个讲究,是一想、二骂、三感冒,自己在这个相同地方连续两次都打两个喷嚏,一定是什么事情做错了挨骂的.

方喜把思路理来理去,从起床到买肉,从买肉到起床,来来回回的理来理去,都没做错什么呀,咋老打喷嚏呢

昨晚聋子是在方喜家吃的饭,雪美给聋子擀了碗鸡蛋面条,鸡蛋是特意炒的,聋子吃了两大碗.雪美给聋子比划,说有时间回娘家看看,给他说个媳妇.聋子很高兴,给了方喜五元钱,让方喜割肉包饺子吃.方喜接了钱,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即便说了什么,聋子也听不见.

不到下午,天就飘起了雪花,方喜见雪大,比划着让聋子不要走了.但睡觉时方喜却犯了难,家里只有一张床,仅有的两床被子还是雪美娘家的陪嫁.眼下又是冬日雪天,咋睡

雪美说：“这样吧,咱俩睡一头,盖一床被子,聋子睡一头,盖一床被子,你搁中间睡,挤一挤还不冷呢！”

外面雪花飘舞,寒意袭人.三个人睡在一张床上,不算冷,却还是太挤了.聋子不断地翻来翻去,挤得里面睡的雪美直说脊梁被床帮硌得疼.方喜说：“你睡中间可以吧.”雪美说：“可以.”就从方喜身上爬过来.雪美爬动的过程中,在方喜的敏感之处故意抖弄了几下,方喜赶紧攥住雪美的手说：“不敢乱来,聋子虽然听不见,但能感觉出来.睡吧,明天割肉吃.”

雪美刚躺下就说：“咿――,被窝里怎么有一只大猫.”方喜把手从雪美身上摸过去,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聋子的一只脚伸进了被窝里.方喜说：“什么大猫,是聋子的脚,聋子是个大络腮胡子,一身的长毛.脚上也是长毛.”方喜把聋子的脚推出去,放进聋子的被窝里,把雪美往自己身边搂了搂说：“睡吧.”慢慢的聋子不再翻动了,那头响起了鼾声.方喜在祈祷中也进入了梦乡.

方喜突然连声大叫：“坏醋,坏醋,哎呀等”怪不得来时在这里就打喷嚏呢,自己起床后急着出门去割肉,却忘记了聋子还在床上睡着觉呢,雪美还在被窝里呢！

“哎呀等”方喜悔恨得想伸出右手朝自己嘴巴上狠狠地抽一下.可忽然从空中飞来一个雪团砸在方喜的身上,方喜抬头一看,桥上被堆了一个雪人,刚才还没有呢,怎么现在有了一个雪人呢.正在纳闷,雪人扬起手来,又一个雪团飞了过来.方喜偏偏头躲过雪团,揉揉眼一看,是雪美,雪美藏在雪人的后面.方喜跑过去问：“你咋在这里堆雪人呢冷不冷,傻子.”爱怜地用手抚抚雪美的脸.

“死鬼,我傻,看是谁傻.”雪美说着又把一团雪塞进方喜脖子里：“从你起床到现在,我从村边到这里已经堆了三十一个雪人了,加上你三十二个,你数数看够不够.”

方喜向村边望去,雪过天晴,太阳升起,路边上果然有一溜雪人排成队一直延伸到村边.

雪美一张月儿般的白脸,被冻得像一个熟透的苹果,方喜急迫地问：“我起床后,你就起床了”

雪美从雪人身上又抓起一把雪：“你说呢死鬼,死鬼,死鬼,我堆个雪人就骂你几句‘死鬼’,已经骂你了一百多句了.”

方喜回过神来,高兴地一把抱住雪美,手里的肉又掉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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