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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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匹兹堡大学的医学博士米歇尔·德维塔清楚记得,一次在医院带实习生时,楼上有个病人快要不行了,于是他让几个年轻医生上楼去“看看史密斯先生怎么样了”.德维塔继续忙手头的事,一段时间过去了,实习生们蒸发了一般没人露面,于是米歇尔冲到史密斯先生的房间,发现所有实习生都在猛翻《华盛顿手册》——实习生们的传统黄金宝典!原来年轻的医生们无法判断病人是否已无需抢救.

可惜,手册中完全没有提到如何判断病人是否已经死亡.我们都能轻松判断自己以及一具干巴巴的木乃伊是死是活,然而在生与死之间有一个时间点叫做“死亡时刻”,它究竟在哪里?长期以来为医学和大众接受的标准是心脏停跳,但心脏停跳最大的弊端在于,随着医学的进步,它已变得可逆.而被广泛法律化的“脑死亡”标准虽然在医学史上只有40余年的历史,却已经成为了被普遍认可的常识.

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脑死亡标准实际上也并不完美.在2000年的特鲁德国际休克和死亡学术研讨会上,阿兰·休蒙医生展示了一些脑死亡患者仍旧活着的证据.在一段视频中,一个男孩达到医学上脑死亡标准已经13天,但通过呼吸机的支持,他的肩膀仍会发生痉挛,还能产生鸡皮疙瘩,伤口仍可自动愈合,身体也在不断生长.休蒙据此认为脑死亡并非一种医学判断,而是在从道德上判断谁值得生,谁值得死.休蒙的观察意味着,人的机体在脑死亡后依然运转,也就是说,细胞仍然活着——这就意味着在未来的高科技医疗手段或克隆技术下,这位“死人”仍有复活的希望.所以,神经学家已经开始考虑从细胞存亡角度为生死重新划线.

脑死亡、心脏停跳和细胞死亡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实验表明,仅有少数脑细胞死亡时,就可能宣称病人已经脑死亡.然而,身体其他部分的细胞仍很活跃.那些心脏仍未停跳的“尸体”还在为身体其他部分的细胞提供着血液和氧气.当心脏停止跳动、肺部停止呼吸后,细胞死亡才开始大量发生.然而直到此时,大多数细胞仍然活着.而对于心跳死亡先于脑死亡的情况,心脏停止跳动后的几分钟内,脑细胞将死亡,肌肉细胞却还能坚持数小时,皮肤及骨骼细胞甚至还能存活数日.当血液停止循环后,细胞将从有氧呼吸模式转换到无氧模式,并逐渐死亡.这个过程中的某一点应该就是真正的“死亡时刻”.然而问题是,这一点究竟在哪里,或许根本不可能判定?

事实上,几乎没有人能从根本上反驳休蒙的观点,但医生们普遍认为,脑死亡仍旧是有效的判断标准,因为“人格”已经从这样的病人身体中消失了.神经学家佛雷德·普拉姆对休蒙进行了挑战：“大脑即是人本身,机械的身体并不是人.意识才是终极的.我们不是一堆活着的细胞,当认知性的大脑死亡后,人也就死亡了.”

但“人格”（或者说“灵魂”、“自我”）的边界到底位于何处,这个问题已经争论了上千年,脑死亡和新的细胞死亡标准之争,不过是这个古老问题的又一个现代翻版.不可否认的是,已经有充足的证据证明,“人”并非完全等同于大脑.多于300种的常见分子及化学成分被在大脑、免疫系统以及骨髓中被发现.换句话说,那些被认为创造意识的大脑化学成分事实上遍布全身,意识实际上是整个身体的财产.想象这样一个实验：如果把迈克尔·乔丹的大脑放进伍迪·艾伦的身体里,你认为乔丹还会拥有他原本的“人格”吗?

另外,鳞翅目动物也对上述理论提出了挑战.以毛虫为例：在变态过程中,属于毛虫的绝大多数细胞已经不可逆转地死亡了,尤其是脑部细胞.明眼人都能看出毛虫和蛾子或蝴蝶间存在着巨大差异,但生物学家从不会说：看,一个毛虫死了,另一个蛾子诞生了——因为它们根本是同一个动物.根据今天的人类脑死亡标准来看,毛虫已经死亡了,它的“自我”也已经在蛹的阶段消失了.那么这一切又应当如何解释?

当然,除非持细胞死亡观点的神经学家能够提出并证明确切的死亡时刻,否则脑死亡标准仍将大行其道.但是,与死亡相关的医学问题也许从来不是单纯的科学问题,究竟选择采纳哪种标准,可能最终取决于我们对生命本身的理解和态度.（胡阳潇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