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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角张家祠堂里挤堆着家族里的成年男人,那天是九月九祭祖.往年,总有一些走不动路的和出了门的无法参加,这一年全到了.生病的被家里人抬着来了.到江西湖北做生意的,坐船坐车或者干脆起早赶来了.东乡和连云山那边隔山隔水,张姓人也派了代表过来.族长看着挤得像竹丛一般的族人说了一句话,没有人听见.
鹿角在洞庭湖西岸.鹿角地面二十四村,村村姓张.据说是明朝时,江西洪都郡过来的张姓先祖繁衍下来的.姓张的子孙一声吆喝建起了这个祠堂,祠堂就建在岳飞当年追剿杨幺时驻扎的营盘岭.座北朝南,将岭坡挖开一面,依着坡阶,建起了步步高式的接檐三重殿堂.过了好些年,涨水起白蚁,祠堂里柱子遭朽,族人凑钱翻修了一回.听当时的帮手瓦匠说,翻修祠堂时,请来的上梁师傅在祠堂里做了蛊.族长姨夫那边的姜家柯堂做了蛊,后来姜家就常常生出六个指头的孩子来.族长就看见过自己的姨侄用多出来的指头夹豆子吃.组长在祠堂议事的时候,老是抬头看房顶,目光像扫帚样在那些椽皮檩子上扫.扫下来后,目光里就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后来,守祠堂的张秋华师傅就出了事.
张秋华出事是清明前后,张家人架船到湖滩上割湖草沤田.那些年湖北洪湖人越界到张家的地盘上来争草.西番拳师傅张秋华常跟船跑.那次张家草船和洪湖的草船在黑泥堡撞了头,双方不让路.张秋华跳到对方船上讲理时掉进湖里,不见了踪影.十几天以后,尸首顺水漂到了张家祠堂门前的湖汊里.族人就不明白:张秋华落水处到张家祠堂有几十里.湖汊也不止这一个,怎么就能漂到张家祠堂门前来呢当时,尸首上岸不能进祠堂,就摆在祠堂门前的地坪里等着办葬事.那天夜里,族长几个人同张秋华的妻儿守灵.夜半时都睡着了.早上醒来,不见了张秋华和他的儿子,到处找,才在祠堂中殿的柱子旁找到张秋华,他倚着那根柱子站得笔直.五岁的儿子盛青在一旁骨碌着眼睛望着他父亲.崽耶！张秋华的妻子扑通一声昏了过去.不知是被张秋华吓的,还是被儿子吓的.
那以后,族里人平常就不再来祠堂,族长也不来.到九月九才来.
礼生唱:祭礼开始！爆竹就在祠堂的地坪里放肆跳起脚来,孩子们跟着跳.有个四十几岁的汉子蹲在光影中捡没有炸的爆竹.捡了很久.他把捡来的爆竹排在食指上,用拇指按住.排不下了,就都递给身边的孩子.孩子拿了他递来的爆竹,点着了,塞进他的后脖领,砰的一声炸,汉子哎哟跳起来,去追那个孩子,他们就围着地坪跑,撞翻了抬来的供品.
族长喊住汉子.盛青,你几十岁了,跟着孩子屁股跑,卖你祖宗的丑.
我祖宗就是你祖宗.汉子回道.
族长不搭理他.
抬来的供品托盘里托着的是稻谷棉蕾和油菜籽,也就是粮棉油.摆在祖宗座像前的香案上,张家祖宗自到这片土地开始,就耕种收获着它们.
引荐领着族长上来了.一面很有些年代的锣,镗镗敲着,敲一下,族长就领着众人向端坐在那里的祖宗像鞠躬.锣声响过三巡,人们拜过三巡.礼生倡礼,喊族长读祭词.不知是年成不济还是没有拟稿,族长没有像往常那样读祭告祖宗的词,他拖着声音在那里念诗经小雅里面的内容.他不是念,是吟颂:文王在上,於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文王陟降,在帝左右.据说,从前祭祖吟雅颂,那是刚建祠堂时.后来年月就没有吟过雅颂.族长在这个年头吟雅颂,族长的身后就飞起来一群野蜂,嗡嗡嗡的声音刺耳.族长不理会,一直往下吟,直到吟出汗来.
族长最后一个音节落地的时候,门前湖汊里已落下两颗星星.开始玩火龙.张家男人三件事:喝酒车水玩火龙,十里八乡甘拜下风.张家人记得还是那年祠堂翻修时玩过火龙的.有些年没有玩这种龙了.火龙是一筒筒的,中间没有东西连接,一人举一筒.一筒是一支油纸糊的灯笼,里面点的是山上采来的松香.夜里玩的时候,像一条燃烧的龙,龙头还喷火.有时候脱了节看起来就不是龙,是一个个窜动的火把.人们就喊:接上接上.玩的人也喊,接上接上.就有了气氛.
接下来吃祖宗饭.八仙桌摆开,鸡鸭鱼肉上来,乡里酿的米酒提上来,男人们开始进入没有女人的时刻.
跟着孩子玩的汉子没进祠堂,倚着花岗石门墙站在门边,望着席上的人猜拳.
坐席的人喊:来就来呀五魁首呀,两相配呀.你输了,喝酒喝酒！
汉子在门边跟着喊,喝酒喝酒.
席上的人哈哈笑.汉子跟着哈哈笑.
族长端着一碗饭,上面晃荡着几块盖碗肉.走到门边,将那碗饭递给汉子.盛青,你不要站在这里像个叫花子,盛青不接,说,我是张家子孙.
你不是.祠堂里的人说.
我是张秋华的崽,怎么不是
唉！族长望着面前的汉子叹气.我知道你是秋华的崽.可是等
张秋华的妻子是洪湖人.后来她改嫁回洪湖时,不顾族里反对,同族长吵了一架,把儿子盛青也带到洪湖,改姓了那边人家的姓.过了好多年,他才回来,孤身一人.族里人说他改了姓,改的是打冤家那边人的姓,不愿意接纳他.他也不跟族里人争,伴着祠堂搭个茅屋,种点地,守起了祠堂.自己把姓改回来,还叫少年时的名字,张盛青.过了一些年,被叫做盛三爹.
盛青梗起脖子.我就是张家的人.
你是来讨饭的.祠堂里面的人还在说.洪湖不要你,你跑到张家来.我们不收渣货.
世道不太平啊.族长把肉盖饭塞到张盛青手中,叹息.叹息过后说,日本人占了武汉,到处在跑兵.
他跑他的兵,我又不去惹他.
只怕会到鹿角来.
只怕还会找我打架吧
你就是这个鬼样子.
族长爹爹对我好,你再端碗酒给我.
不知足啊！族长倒了碗酒拿来.你还是早些走吧.
走哪去小时侯我就在祠堂里住.父亲对我说,我是这个祠堂的子孙.
洪湖,洪湖啊.
我不！将来我死在这里就埋在这里.
那随你.不过,你把祠堂边茅棚子拆了,不好看也不吉利.
拆了,不赶我走
族长没有表示什么.
让我守祠堂好不
得寸进尺.族长进去了.
盛青端着那碗饭,自言自语,族长什么个意思呢.
盛青盛三爹转回祠堂东边,把茅棚拆了.铺盖一卷,搬到了旁边的红薯窖里.
一
新墙河那边响起了声.
国民党第二十七集团军军长杨森领部队在新墙河阻击南犯日军,打了几次大仗.日本人攻了几天几夜,过不了十几丈宽的沙河.杨森收起作战地图,铺开宣纸,挥笔写下“三战三捷”四个大字,命人刻在大云山东面悬崖上.鬼子没有打赢,鬼子没有走,一直在新墙河边窜.看样子不过河,他们是不会走的.鹿角来了鬼子,猫头鹰开始夜夜叫.
那一日,盛三爹担着一担红薯丝到新墙河兑谷,走到洞庭观就被鬼子兵用顶住了.八嘎等
那是盛三爹头一次见日本鬼子.盛三爹不知道八哥是什么意思.还是往前冲.
鬼子就连连戳他.
耶,来了山大王.盛三爹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一撇,嘎巴一声断了.
鬼子倒退数步,瞪大眼睛,哗啦哗啦拉栓.
盛三爹放下箩筐,抽出扁担握在手里,又要往前拱,被人拉住了.
日本鬼子,没见过
那又如何
杀了你.
气不过.
走吧走吧！那人就把盛三爹往后拖.莫把命丢这里了.
盛三爹一路唧唧呱呱,这条路走了几十年,怎么不能走！
那人就说,你要讲道理是吧,那你去讲,我不拖你.
盛三爹看看那些横眉横眼的日本鬼子,大概觉得讲也白讲,离开了.
冬日某个上午,没有太阳.天上浮动着非云非雾的颗粒.北风削着树梢和路上行人.地上铺着一指厚的雪.这个冬天下了雪.这地方往年冬天不怎么下雪.鬼子来了,为首的叫山田俊树.他们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他们到这里来无须向任何人打招呼.朝张家祠堂走去.路上没见什么人,他们就把伸出的收了,脚步也不再踢起雪尘.膏药旗在风中,像充血的独眼睛.鬼子一直望着前面那道坡.隔着上十里,就能看到鱼鳞瓦,沿着山势从坡底一直铺到坡顶,盖住了半面山坡.看不见其他什么,就看见一条山一样的鱼,一座鱼一样的山.走近才看见那些立在瓦下面的山墙,看出那是一幢某个年代就站立在这面坡上的建筑.
[ 2 ] [ 3 ] [ 4 ] 来到那座建筑门口,队伍停住,开始张望.
半壁山样的楠木大门朝南敞开,门楣上方横着青石匾,上书:张氏宗祠.数丈高的花岗石门框.门框两边,各竖一人高的青石鼓.石鼓上没有图案,没有文字,没有任何痕迹.敲不响,可以照出人影.像伸开的两个巴掌,迎接到来的贵宾和不怎么贵的宾.视线穿过大门,看得到里面撑到屋顶的柱子.那些做柱子的树,要两个人才能合围,怕要上千年才能长成.柱子上都挂着木牌,木牌漆面剥落,上面写着字:祖德昭日月,宗恩惠子孙,农耕为本,忠孝在先,扬善疾恶,固本溯源等站在柱子面前,人就变成了蟑螂.中堂的―座台子上坐着一个人,一尊成人大小的木雕像.看得出以前是涂了颜色的,现在没有了颜色.没有了颜色的像,好像这片土地上看到的任何一位老人.老人面前的香案上,摆着坛坛罐罐,有闪亮着.老人像左右有通道,通向后面看不到的地方.柱子旁边,排列着一扇扇木门,木门上雕刻着花纹.没有推开过木门的人不以为那是木门,他们把它当作挂在那里的一副副木雕画.在柱子和门之间的走廊里躺着长条凳.
山田把大门上下里外看过,迈开腿,就要跨进祠堂,旁边横过来一条柞木禾担,横一道栅栏,挡住去路.禾担头包铁.顺着禾担看去,那头被个汉子抓着,悬在空中.山田斜眼看汉子,笑,抬起拨禾担.拨了几下,禾担不动,晃都不晃.山田加力,又拨,依然不动.山田脸上就现出某种见了鬼的表情.他凑近去看那禾担,那是条悬空的禾担.那头是握在那个汉子的手中,不是插在岩缝墙缝什么的里面.好掌力！山田私下赞道.山田站在那想了一刻,或许根本就没想,就将拨禾担的甩上头顶,刀鞘随着“嗖！”一声离开刀身.眼不及眨,银光闪过,刀落下来,禾担齐腰断了.
好身手！盛三爹捏着半截断禾担,没动地方.
让开！皇军要祠堂.翻译站到前边来.翻译的口气是日本人的.
你是日本人盛三爹表示怀疑,就说:.
山田收了刀,嘴里叽里咕噜,翻译说给盛三爹.
盛三爹食指朝上面的青石匾戳戳说:这是张家祠堂.
翻译忙又叽里咕噜过去.鬼子山田往上看,目光在青石匾上舔了下,重又舔下来,舔着盛三爹.你的,不怕他把竖在自己眼前,吹了吹刀锋.
盛三爹抹去脸上的霜,眼睛朝上.他看见一只麻雀在屋檐边找食,扒得雪雾纷纷.破刀,莫神气.盛三爹拿半截禾担在手掌里拍打,说,能剁断禾担,剁不动我这身肉.他撩起夹衣,盛三爹冬天只穿一件夹衣.指着自己的肚皮.
山田走到盛三爹的肚皮面前,伸出指头弹弹盛三爹绷着的肚皮.肚皮发出“崆崆”的洞穴之声,很好听.盛三爹呵呵笑.笑声还未落地,山田的刀挟着风从眼前扫过,落在盛三爹的肚子上砍了一刀.不知为什么,刀落下之前,山田犹豫了一下.那刀下去,如撞在岩石之上,当的一声弹了回来.再看盛三爹肚皮,一丝印迹也没有.山田的眼睛鼻子就挤成了堆,僵在那里.他绕着盛三爹的肚子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盛三爹看着山田转,用手掌擦擦自己的鼻头.目光撩了撩山田身后荷的鬼子,半笑着对山田说:不准拖刀,让你砍十刀.说完不等山田作出反应就脱了上衣,躺在了冬天的青石门槛上.看得见在没有阳光的这个上午,从盛三爹满身肌肉上飘起的热气.
十刀山田按按盛三爹肚皮.
随便.
山田用手套擦擦那把刀,腮帮子鼓出两个金鱼泡,呀呀地发着声,挥刀砍将起来.一下一下,砍在盛三爹肚子上.
听得崩崩的声响,眼见得刀在跳.旁边人就说,莫非砍在门槛上.
盛三爹说,放屁！盛三爹说完放屁,依旧挺着肚子让山田砍.一刀两刀三刀等十刀过后,山田头上汗已成行,那个肚皮没有动静.山田歇了手,叹息一声.他将搁在盛三爹肚皮上的刀慢慢抽回,收刀入鞘.不曾想,却听得“扑！”地一响,盛三爹肚皮裂帛一般崩开了口子,土皮蛇似的肠子涌出来.盛三爹不等人看见,伸掌捂住.人爬起来,扯下缠头的布毛巾,将肚子狠劲勒了几道.
山田放声笑,笑得五脏六腑都打了结.盛三爹虎起脸,在笑个不止的山田肩上拍了拍,一言不发,走了.山田抬起满脸的问号.问翻译,砍了十刀不破,不砍了却破了.翻译涨起脸将不准拖刀的话补上.山田瞪眼给了翻译一个耳光,领鬼子离开祠堂,回到十几里路外的驻地洞庭观.
二
盛三爹到了窖里,陶罐里拣出墨鱼骨头,研磨成粉,敷上.又拿了毛蜡烛,勒下毛,盖在墨鱼骨粉上,再用洁净的家织布缠了.躺在竹铺上,一天三碗汤药.盛三爹屋里缺别的,就是不缺这号东西.
山田的笑在脸上没挂两天,自己把它扯下来了.哭丧着给翻译说,肩头疼痛,感觉有万只军蚁夹肉.山田坐下去站起,站起坐下去,接连踢翻好几把椅子.说是肩被蜈蚣咬了.解开衣服看,看不出什么名堂.再看,三根头发丝样的刺露在皮肤外,团团淤积突起.山田的汗就顺额角流到下巴,腮帮子咬着,讲话舌头也不怎么听话了.
翻译拔下根毛刺举到眼前,看过.他叫了一声,猫公刺！弯腰趴在山田耳边问:你的
我的山田说不出所以然.两个人就在那里说着你的我的猜谜.过了老半天,山田好象想起什么,叫了起来.张家祠堂！
这时候,翻译也好象想起什么,举手在自己肩上作拍打状.
山田开始磨牙齿,牙齿磨得狗咬骨头嘎崩嘎崩.
老东西,翻译压抑着声音.找死！
八格！集合.山田把身上的痛楚变成嘶吼.掌厉害,还是刀厉害.归拢的队伍,上挑着充血的独眼睛出发了.
鬼子队伍顺着牛路走进原野,经过片片村庄,山田看见村庄地坪里都站满了人.隔着几丘堆着谷草的稻田,看得到百姓们点燃的目光.山田那个时候举手示意,队伍就停下了.他问翻译,孙子,知道么山田早年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历史系.
写兵书的孙子翻译摆出知道的样子.
哟西！山田就转过身子.在士兵的目光中,带着队伍打回转.
翻译说:不把他砍了
你的中国人,对中国不了解.这里.他指指心口.
山田回到驻地洞庭观,叫翻译派人四处搜寻中医郎中.他特别对翻译交代:要找那些上年纪的郎中.鬼子兵端着三八大盖,窜村入户.不消半日,“请”来了五乡八寨的郎中,挤挤挨挨总有一二十个,大多头顶如霜.门外游动着.房里,郎中们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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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看你,使眼色,不说话.把目光拧在一处看山田.山田将上衣剥了,斜着肩膀,露出肩头上那片淤积,命郎中们轮着过来把脉.又做出吊死鬼的样子,伸出舌头喷吐着腥气,让郎中们手抖脚抖地看过.郎中们看过后互相告白:山田是让他们来看病下药.不会难为他们.不觉个个嘘了口气.山田看着郎中们把那口气嘘尽,把他们又叫过去.叫过去不是叫他们写药方,叫他们看着他的肩膀讲病因讲病情.翻译说过,这些郎中在乡中诊病不是三五年,出道最晚的行医也在三十年以上.把脉看病人不是个把两个,是论百上千.给他山田看病,郎中们没有开口的.
山田脸变魔术,不断变,后来变得像猩猩.他拿出笑的样子.我是老虎吗
不是.郎中应.
是狼
不是.郎中又答.
是什么东西的
不是东等.郎中不说了.
说话.山田等了又等,还是没有人站出来.山田就在靠背椅上不停地变换姿势.眼见得夜幕拉上,变不出花样.就挥了挥手,让郎中们去吃饭,吃过饭歇着,切磋切磋,不准回家.每日里拿鱼肉陪着这些郎中.陪着的还有.山田肩头一天不如一天,后来化脓,散发着鱼腥味.他的双颊不见肉,只见皮包着骨头.山田不叫唤,山田醒着的时候,嘴里咬着他那把,眼珠子都差点跌出来.
这样过了有一七日子.某日,少年顶着锅铲头式,颠颠跑来,递上个木盒.粉盒般大小.没有涂漆.上写山田俊树收.山田接过,左嘴角扯扯右嘴角扯扯,拿过木盒放耳边听听,就脱下手套打开木盒.看里面时,里边躺着一枚剥壳鸭蛋.凑近闻,还有股冲鼻的尿骚味.鸭蛋旁边放着数朵干秋菊.
[ 1 ] [ 3 ] [ 4 ] 八格！山田站起,打碎茶杯.抽出东洋刀正待劈下,被翻译按住了.
等等太君,中国的神秘莫测,说不定这玩意儿有用！他叫来两个郎中辨认.
两个郎中见鸭蛋大叫起来:盛三爹盛三爹！这是盛三爹的独门秘方.盛三爹功夫了得,祖传秘方在鹿角地面也是无二.他开的药除山间草木外,其它诸如鸡鸭虫蛇,石土粪尿都可入方.眼前这枚鸭蛋,被尿浸泡过.人尿,义称人中白,性温,具有散积化淤活血去毒之功效.加上鸭蛋本性凉,主治跌打损伤没说的.郎中解释.
山田问:这是药
一个郎中说:是药！
另一个也说:是药！
是尿.
尿也是药.
山田盯了两个郎中片刻,抓起那枚鸭蛋塞进嘴里,一股过夜尿的气味从山田的嘴里喷出.弄得房子里注满尿骚味.他没怎么嚼咬直接吞了下去.咽住了,在那里抻脖子鼓眼睛打嗝,半天不来气.郎中递上干菊花泡的水,山田喝了才止住嗝.吃完药就坐那里,双手支撑在的刀把上,闭着眼睛.似乎在等待某个时辰.所有人都在等待.都在看天看地看落日.扛着半边肩膀,山田脸在扭曲.脖子在扭曲,似乎还在想,该不该吞下那枚鸭蛋.暮色起来的时候,山田停止了躁动.鼻子眼睛回到原来的位置.吐出气后,他松开咬着的,在那里滴溜眼珠子,动胳膊动手.掌灯一看,肩头颜色褪了.他穿上衣服,喝了送上来的茶,放言:统统的,放走！于是所有的在押郎中,弯腰走出鬼子驻地.
翻译说,太君,把盛三爹抓来.
山田把手扬起来,在空中停留片刻,大概在考虑这只手的去向.后来这只手就落在翻译脸上,拍打了几下.
第二天清早,少年又来了,送来鸭蛋,如昨日.山田拿过就吃了,吃了后还吧嗒嘴巴.以后有送,从无间断,一直送了三七二十一天.山田也吃了三七二十一天,伤口不见了,连疤瘌都没有.
三
这时已临初春,炮声就没有停顿过.炮火毁了这片国土.也毁了这里的春天.举目望去,山山岭岭,残花落英.田间地头,枯禾断粟.日本人要打通大陆交通线,再次进行湘北会战.
山田又来了,洞庭观住不下了,他又说起张家祠堂.说起盛三爹.要再会会盛三爹.
翻译说.张家祠堂,听说有蛊.
什么是蛊
就是作法.
山田又问,什么是作法.
翻译这时挠头.挠头过后说,中国人叫搞鬼.
鬼我知道.山田手放头顶,作个鬼的样子.
日本有么
有的.山田来回几步,说,我们是军人.
对,我们是军人.
翻译把山田的意思写成信,派人送给了盛三爹.约定于四月初八,在张家祠堂地坪前见面,届时向盛三爹请教中国功夫.看过信的人都说,请教工夫是假,下毒手是真.这回山田硬是要进张家祠堂的.
原本说得清楚,允许盛三爹带武器.当然这武器不包括.盛三爹什么都没带,遵约来到了张家祠堂前,他没有告诉乡邻弟子,不是别的意思.日本人他是晓得的,怕连累别人.
山田见盛三爹自己前来,现出惊讶之色,打招呼.你的,一个人
足矣！
好！山田摆摆手,将端的鬼子赶到地坪那头的豌豆地里.他又转身看看,盛三爹空手垂立在那里,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山田将手中抛到旁边.你的没有,我的也没有.开始！说开始,山田就饿狼般扑上来.
盛三爹退过几步,眼瞪着,眸光闪闪,让鬼子扑腾.
山田个头,有内屋门那么宽,据说在家练过柔道跆拳道.能读大学,他那脑瓜子肯定不糨糊.山田转了几个圈,找盛三爹破绽,他大概以为在日本的柔坛上.
盛三爹陪着转圈.转着转着,让山田瞅空揪住了身子.眼看着要被提起来.有人猜测,如果摔出去,不是仰八叉也是嘴啃地.盛三爹练拳站桩站了三年.盛三爹提不起来,双脚长在地上.
山田无计可施.扑过去抱住盛三爹,好像要将盛三爹扳倒.盛三爹表示不同意.身子往下矬,屈肘贴身往下插,叫声:得罪了！一招童子拜观音,双掌朝前一送.只听得:扑,砰！山田飞出几丈远,像个石磙把地上砸出个坑.山田爬了两下,没有爬起.这时,场外站着看的鬼子操扑来,嗷嗷叫着,像群狼围住羊羔.团团围住盛三爹.
盛三爹不像羊羔,伸出两个指头,拨开抵住他胸脯的,走过去拉起山田.山田铁着脸看盛三爹,他看见了没有修饰的表情.太君,你输了！盛三爹说.
山田哈哈笑起来,他让开那些鬼子兵,走上前,拍着盛三爹的肩,用山田式的中国话说:你的,输了！
我盛三爹双手交叉迭在胸前,故意用日本人的中国话说:天的,黑了黑了的没有.你的,胡话的说.
山田没出声,伸出左手,拉掉手套,一截软耷耷的手掌,齐腕部垂下来,看就知道废了.我的,一只手.新墙河给我的,山田话里透出别样情绪.
盛三爹瘪了下嘴.狗日的,以为老子功夫是狗皮膏药就说:你,一只手吗
山田说:不信
信！盛三爹边说边走到祠堂前,伸出左掌,抵住青砖墙.山田他们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盛三爹挥起右掌朝着左手腕部剁下去,听得轻微的咔嚓一声,左手掌吊下来,在腕上晃动.山田们眼睛瞪得牛卵子样的,没等他们张开的口合上,盛三爹用那只断手挥挥.现在一样的,再来比试.
山田朝着盛三爹鞠了一躬,带着鬼子们走了.
四
山田第二次离开以后,盛三爹的左掌就再也不能负力了,只能靠右掌照顾.人们常常看到盛三爹在前面的河里提吃饭水,用的是右手,有时候也用左手,但那是像妇女提篮一样的,用胳膊拐着水桶.一摇一晃,身上都是水,水又结成冰,叮叮光光.
哈卵盛青,把好手废了.族长说.哈卵就是傻蛋的意思.
人要讲信用.盛三爹说.
族长望着盛青山一样的额角,族长说,你太憨.
盛三爹嘿嘿着笑.
笑死.
我没笑.
明明在笑.
笑不碍事.
有些事笑不得.族长说,祠堂下了蛊.
晓得.盛青说.
那你还不走.
祖宗不要了
你不在谱.
在不在我都是张家子孙.
那倒是.
不走.
随你.族长摇头说,你父亲晓得吧.
盛三爹答说,我晓得.
他死在这里.
他死在湖里.
这里办的葬事.
我把他拖进祠堂的.
啊！族长随即嘴巴鼻子眼睛扩张开来,随即又闭合了.沉吟了良久,说,我替你捏把汗.
你捏什么汗,多余捏的.
族长摸摸盛三爹断手,说,听我一句屁叫,再莫惹祸.
你是说日本人是他们打上门.
我的个祖宗,你好自为之.
族长说完这话几天,盛三爹去了九马嘴.他去九马嘴,是去看没过门的堂客.盛三爹单身.过四十才有人做媒,介绍了这门亲.他常常做梦梦见她.他对张家人说过,春上就拜堂的.堂客在河里捡浪渣时,被汽艇上下来的日本鬼子弄死了.盛三爹把她埋在河岸上,没有掉一滴眼泪就回来了.那边人说,操拳的人,心就是硬.
盛三爹回到张家祠堂的时候,山田俊树领着他的队伍,先一天驻在了祠堂里.他们在新墙河那边又打了一仗.鬼子们绕道江西湖北,回马杀到新墙河,南北夹击,杨森部垮了.守军一个营长被捉住,鬼子用钉子把他钉在门板上,剥皮抽筋.营长睁着眼睛死去.山田的人,冲过那条河时,打出了半打伤兵.带着血,住在了祠堂里面.山田这次没有伤,他在前厅堂打拳.听说这家伙在麻布大山拜了师,学了中国拳.一招一式像那么回事.
盛三爹走到山田面前,用食指指了山田,然后指着祠堂门外,喝一声:出去！这一声让几个鬼子端着对着盛三爹瞄了又瞄.
山田收了拳势,接过递来的毛巾擦擦手,丢出一句,皇军征用了.
不讲信用！
信用完了的没有,接着比赛.山田说,这一次如果胜了盛三爹,他的部队就永远驻扎在这里.
盛三爹说,怎么,不回去了
几个笑从山田喉头滚过.
[ 1 ] [ 2 ] [ 4 ] 你输了,给老子滚回去！
山田攻,盛三爹守.
两个人摆好架势.架势摆好以后,山田看看头顶,对盛三爹说,退点.
盛三爹就往后退过几步.山田又朝头顶看看,手指比划,还是说,退点点.
盛三爹就又朝后退了几步.运气收拳立桩.
准备好么山田问,他看到盛三爹正站在祠堂滴水檐下.那时侯,已是腊月,北风不让屋檐水落下地,在空中就把它们吹成了一支支冰箭,悬绷在屋檐边,随时准备射下来.几只麻雀在屋檐边踱步.准备好么！山田又问过.
盛三爹那时也许从山田的举动中察觉到了什么,正想向前挪动一下.就在这时候,山田前弓后箭蹲马步,扬头向空,嗨地叫了一声.在那里踱步的麻雀一下飞起来,翅膀擦过屋檐边的冰箭.冰箭挟着风朝盛三爹射下来,顺着盛三爹的衣领,射进他的脖颈.被冰烫了一下的盛三爹,倒吸口气,咳了几个嗽,运了气的身子打个抖,像扎破的气球,瘪了.此时,山田发力冲拳,拳带风力,风助拳势,一拳正中盛三爹胸脯.咚地一响,盛三爹飞出去了,飞到地坪外的田里.半个时辰方将一口倒憋气和痰吐出.用右手掌撑着爬起,走到祠堂的石门槛上坐下.抬眼注视瓦檐边绷在那里弩箭一样的冰凌.
蛊.盛三爹吱地往空中吐了一口口水,中了蛊.
天傍黑时,鬼子们出外搬回来几袋米,刺上挂着被绑的鸡和鸭,嘴里哼哼哑哑的.后面还进来一个大肚子女人.女人骂骂咧咧不肯走,被那些鬼子推进了旁边的厢房,锁了起来.从女人的话里,盛三爹知道鬼子搬来那些东西,是亲戚朋友给女人坐月子的.女人不准鬼子拿走,鬼子就连人拿来了.
鬼子们在中厅里架起了锅,看样子要在祠堂里造饭.盛三爹站了起来,后来就坐了下去.看着鬼子们进进出出.有个鬼子伸手去摘中堂柱子上那块写着祖德昭日月的对联板,板子好像长在柱子上,摘不下来.他就跑到后厅里去,抱出来许多带座子的牌子.盛三爹一看,那是摆在后堂的祖宗牌位.
住手！盛三爹就跳起身去抢.刚抢到一个,被夺了回去,还把盛三爹往地上按.盛三爹的嚎叫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滚动着,带着火星.盛三爹掀开了鬼子看时,祖宗牌位已经被投入火堆,火苗从涂着金漆的名字上升起,带着忽忽的声音,像在哭.盛三爹没有哭,他从不哭.只是在那里咬着牙吐出一个个的字.盛三爹吐出的字是:不得好死.鬼子们没有听出来.鬼子没有听出来.继续往火堆里丢祖宗牌,丢那些能拿到手的木头板子,烟像一条条蛇,绕着房梁,从瓦缝里溜出去,在屋脊上游动.没有出去的烟,就盘在祠堂里,把里面的人缠得透不过气,直咳嗽.
鬼子山田用刀背在盛三爹的背上敲敲,示意他不要惹事.你的,老实,事情的没有.
哼！
吃完饭,鬼子们留下两个哨兵,都分散到两边的厢房里去睡觉.火未灭,先前烧饭的锅里有水,不时冒出气来.天上没有星星月亮,没有任何光亮.逼近新年的夜晚,往年都会有等不及的孩子把手中的鞭炮点着,送上半空.现在没有孩子点鞭炮,没有任何人在这个战争奔跑的夜里活动.
盛三爹不睡,双眼闪闪发光,看去像隐在林中的豹子.
过了夜半,盛三爹的眼皮开始打架.这时候,叫喊声象刀从空中劈过,夜兹拉一声开裂.是那个女人从厢房里发出来的.一声声,把这个夜划成了布条条.过了一袋烟的工夫,就有鬼子提着裤子从里面出来,又有鬼子进去.出来再进去,蚂蚁牵线样的.盛三爹朝厢房奔过去.只窜了几步,就被两个哨兵交叉的叉住了脖子.看样子再往前一步,脖子就不是他的了.约五更时,叫声停止了,再就没有一点声音.盛三爹不敢眨眼,望着那个厢房.天亮的时候,厢房门叽嘎开了,从里面走出鬼子,鬼子手里提着一个血忽忽的东西.盛三爹看见,那是一个死了的婴儿.鬼子走到锅那里,把婴儿扔进锅.锅里一阵响动,后来就没有响动了.
盛三爹欧欧的呕吐起来.
山田从什么地方出来,站在盛三爹背后.
他们等盛三爹手指厢房,眼睛滴血.
他们是军人.
畜生！
帝国军人.
那女人等
你输了,出去―――
狗日的,蛊.
山田没有再叫三爹出去.他转眼,见那个鬼子又在拔柱子上的对联牌.双手举起,整个身子像蚂蝗一样贴在柱子上,就是拔不下来.山田过来,提开鬼子.单手抓住牌子的底边,嗨了一声,把牌子扯下来,摔到那个鬼子手上.鬼子把牌子扔进火中.山田转身不知又去了哪里.
盛三爹看见拔了牌子的柱子上露出一个孔,有锄头把大小.他走近看,看见这根柱子和其他的柱子不一样,是两根树梢对梢对接起来的.接头的地方,用插销销住,插销就隐蔽在对联牌子的后面.拔掉牌子,带出暗销,就露出了名堂.蛊！盛三爹叫道.声音像金属刮擦发出来的.他抬头看屋顶,那些橼皮架在檩条上,檩条架在屋梁上,层层叠叠架过来,架到眼前这根柱头上.他目光四射,没有发现鬼子过来和他共同研究这个秘密,哨兵也没有朝他看.盛三爹就站在柱子下,立个骑马桩,气沉丹田.跺脚,提右拳,朝柱子横扫过去.听得一声打破鼓的声响,柱子断了,分做上下两截横飞出去.接下来,轰轰隆隆,从中厅开始,屋顶象洪峰的旋涡,朝四面扩散着.一圈一圈崩塌,一圈―圈陷落,一阵一阵的炸响雷霆,一阵一阵的腾起狼烟.惊起了数里外林子的鸟雀,惊醒了二十四村男女老少.不到一泡狗尿的工夫,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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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就塌成平地,没有了声息.连环绕着祠堂的土壁也迎面仆倒,将祠堂和祠堂里的人埋得不见踪影.只见祠堂上空,盘着一朵蘑菇云.几个时辰不散.【责任编辑 朱鹭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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