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老师卖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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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我在成都一高校当老师.这年的暑假,学校里两个月工资一齐发,总共不到230元.社会上“教授教授,越教越瘦”的顺口溜被传得妇孺皆知,家里的日子也越过越紧,我下定决心要设法大干一场了.

至于干什么,怎么干,其实早就在想.在“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思考”的大潮中,我等“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也难保清高.一段时间里,系上开会学习,随时都有“生产自救”的呼声,各教研室活动几乎无一例外地成了商品信息发布会和经验交流会,谦谦君子们这个拍胸脯说能搞到钢材、水泥,那个脸红筋胀地喊包销不行只能代销等连全系公认最古板的老古董徐先生,有一天都对我悄声说道:“我手头有烧碱,要不要”不过,大家都是说归说,叫归叫,真正有行动的并不多.有人发现本教研室副教授胡某已经很长时间未参加政治学习了,追问起来,他理直气壮地承认自己在南郊某地摆烟摊,已达半年之久.

这事儿对我触动不小,空谈迅即付诸行动.全部有用的社会关系都被调动起来,除了上课之外,我从早到晚满城跑.说这边有什么,问那边要什么,货色没见到几样,彩电、农药、麻袋、牛皮纸、车等名称、产地、型号、规格之类的倒是记了一满本,还到处讨价还价,大谈付款方式、如何验货、哪选好的60管河南产蜡烛机.谁知原先讲好的200元一台已涨至300元,好话说尽,道理讲明,粗话也骂过,河南人咬紧牙关一分不少.三人一气之下,一咬牙,买了.再往熟人介绍的东御街一家化工原料经营部买白石蜡,十天前3000元1吨又成了3500元.关先生说:“身子都掉下去了,未必耳朵还挂得住”一发狠,买下半吨.

正式开工是在冬至前一天.我们一早到齐,个个神情庄重,以为这一天具有非常重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第一锅石蜡熬化,按事前上百次演练过的方式倒进蜡烛机.谁知兴奋过头忙中出错,顶杆悬空忘了放下,溶蜡沿60个孔洞直泻地面,大错瞬间铸成.正在手忙脚乱之中,房东老黄的小儿子带一群娃娃挤在门口,兴高采烈地看热闹.这边刚刚轰走,回头却见窗口上十来个农妇正伸长脖子往屋里张望.裴先生涵养好,客气地请她们离开了,老关轰了几次娃娃不奏效,干脆一脚将门踢上.60根钢管,一根根重新在沸水里洗净,钢模管用煤油擦过,重新穿线,全部从头来.待得第一版60根蜡烛成型取出,陡见裴先生脸色发白,说是想吐,我则猛然感到脑袋一阵刺痛,仿佛就要炸裂.老关见状喊声“糟了,煤气中毒”!立马推开门窗.原来,我等关门闭户在高硫大蜂窝煤的熏陶下已折腾了近3个小时!

出师不利,回头无路,得干下去.随着一箱箱蜡烛日渐堆高,我们留下两人坚持生产,每天专抽一人跑销售.老关一马当先,销售看好,一连十来天令我们忙得脚不点地,还险些供不应求.都以为照此下去不出半年就可以捞回本钱大翻梢.轮到我怯生生地出马时,却很快发现情形似乎有些不妙:大小商店连跑十多家,都像串通好了一样说不要.好容易有人感点兴趣,却不是嫌蜡烛太细就是嫌价格太高.其实,除去劳动力不算,我们标准的二号蜡烛每支净重35克,成本是1角3分多,卖成每根1角5分,比市面上零售的2角5至3角一根,怎么也不算高.但随你怎样解释,没人听.再说比质量,我们的蜡烛纯净透明,纯粹的58度白石蜡,烛芯是不结不炸的纯棉线,蜡烛溶点高,燃烧持久,每根可保证在120分钟以上,不变形、不流蜡泪.这些优点,我们刚生产出来,就与市面上所有的蜡烛都比较过,我们为此曾十分自豪.可现在,到底是怎么了


终于有一天,在东门大桥附近的一家小店里,我了解到了其中卯窍.那天天气很冷,还下着不小的雨.生意清淡的杂货店主是位健谈的退休会计.老会计首先劝我别跑大商店,他说大商店进货都是采购的事,进价不怕高,只要有回扣,但蜡烛这类货都要得不多,回扣又有多少能托关系把回扣送过手,就算是人家很给面子了.小店子呢,要的货更少,关键是价格便宜.他翻开账本让我看,果然,二号蜡烛每支进价1角3分.再看蜡烛,颜色焦黄,腻手,软不塌塌的,显然是不到50度的白石蜡还加了至少一半每吨仅900元的劣质地板蜡,烛芯还加有化纤!这种每根成本只9分钱左右的蜡烛燃烧很快,且一点燃就流,如果不及时用掉,天气一热就变形,不到夏天就会变成一包糟.对此,老会计的解释是,现在是冬天,停电时只要点得燃,哪个又计较那么多呢

闲聊间,老会计得知我等三个合伙人都是大学教师,顿时感慨不已,说,都说教师是“蜡烛”,当“蜡烛”的咋也做起蜡烛、卖起蜡烛来了等他把我的一箱蜡烛全部买下,长一声短一声连连叹气.

凄风冷雨中骑车上路,不由得一阵悲从中来.教书六年,凭着云南八年知青岁月磨出来的韧劲,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上下左右多有好评.就是不明白为什么,熬到规定年限,捧着一摞成果、获奖证书报上讲师职称申请表,得来的却是一张“助教聘任书”.人到中年,要不是生活日渐窘迫,谁肯出此下策教书力求教好,及至做蜡烛也力求做好,应付了事、蒙混过关想都没想过.身为“蜡烛”愿通体透明,纯净无瑕,燃烧自己去照亮别人,都说是根好“蜡烛”,只可惜卖不起价.及至生产蜡烛,也坚持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竟然也落得老实过头不受欢迎.反正,无论“蜡烛”还是蜡烛,都那么不合时宜.不知是我等病了,还是这世道有病

牢骚归牢骚,三人轮番在外跑.裴先生一身书卷气,战况比起我更糟.老关呢,因一开始就动用完了各种“关系”,很快就没了底气.眼看寒假临近,每箱360支装的“三星”蜡烛堆了半屋子,再埋头生产只能是跟自己过不去.于是悬崖勒马,批零兼营,全力推销.直忙到这年春节,尚有30多箱销不出去.而恰恰就在这紧要关头,裴先生和我不约而同地发觉老关出工不出力,一连七八天一支蜡烛都没卖脱;而在此之前他曾有整整十天称病不到,大有装病的嫌疑.后来有人证实,那时起他就在另谋生路,开始跑汽车配件.一年后他独自开了家汽配经营部,说起蜡烛的事一笑了之――这是后话.

不得已,我与裴先生提出了收拾残局的方案,每人分10箱回去自己处理.少数服从多数,老关无话可说.

趁夜把10箱蜡烛搬回家,码在床底下.三岁的女儿问是什么,妻子说,是你的生日蜡烛.女儿问怎么要那么多,我说不多,才3600根,只够三代人用.孩子大惑不解,妻子却笑了,笑得很苦.

蜡烛机成了废铁,15块钱卖给收荒匠,剩下百多个纸箱作废纸板处理.一冬春辛苦,各自赔本500余元.

不久,一知青朋友来玩,谈及此事,当即为他所供职的招待所买了两箱.故事迅速在老友中传开.一位支边战友笑够之后,以每支1角8分给现钱,一车全部拉走.临行时,我一阵莫名的冲动,不由分说地抓了几包作纪念.裴先生的那10箱,亲戚朋友拿走不少,剩下的打算自己用.老关则马上背弃我们当初的君子协定,每支2角5分,全部卖给了学生.

以后每逢停电,我就点上自己的蜡烛,静静地望着烛光浮想联翩.最后几支不准备用了,因为我想,作为家藏文物,这蜡烛还值得玩味.

(责编 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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