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人侔天2007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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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的畸狂

至今浙东一带还流传着许多有关徐渭徐文长的民间传说.好的,说他如何机智巧妙地挫败官僚权贵的种种事迹,就像是阿凡提,是正义与智慧的化身,说差的,把他描绘成一个狡猾、玩世不恭的恶作剧者,编造、附会良多.知道他是诗人、散文家、戏剧家、戏剧理论家、大书法家、大画家的人不少.知道他还是个精神病人、杀人犯、“行为艺术家”的就不多.有人觉得把他比作东方的梵高很合适.可也有人不以为然――虽然徐渭、梵高两者皆为“畸人”,艺术上都肆意汪洋,颇多新貌,但梵高何及徐渭艺术的涉猎广博,成就多类呢?为什么不说梵高是西方的徐渭的一种画家状态呢?

神经质、狂狷似乎是很多艺术家的通病,而一些文艺杰作往往产生于创作者的某种癫狂状态中,也是屡见不鲜.为什么会这样?当代电影艺术奇子,波兰导演基耶洛夫斯基的一段话似乎能作出一些回答：

“我不相信我们是自由的,我们总在为争取自由而奋斗,也果真争得了某种程度的自由――尤其是外在的自由等即便如此,我仍相信我们是自己的、生理状况与生物现象的囚徒.这和几千年前的情况没有两样.等我们不断地为自己找一条出路,但永远为自己的与感觉所禁锢.”

晚年贫病交加的徐渭狷傲愈甚,从不肯于富家贵室低首乞食.“显者至门,皆拒不纳；当道官至,求一字不可得”.一次,有人敲开他的门,伺机硬撞挤进他的家门,他一面用手往外推,一面大声说：“我不在!”

而有时候,有人却能用一碟子野鸭肉、一碟子酱牛肉和三酒就换到了他的一幅当场创作的精美梅花图.这事可以从徐渭的画作上的题诗知道.其诗云,“凫牛两碟酒三,索写梅花四句诗.想见元章（指王冕）愁米日,不知几斗换冰枝?”

他经常蓬头垢面拿着一些腥臊肉食如田螺、螃蟹,与“衰童遢妓”、屠贩田樵之人“敲门乞火,叫拍要挟”,然后开怀畅饮.当那些人大声怪调地喊他作“老贼”时,他倒饮得更欢快了.此时,家里的鸡在茶几上打瞌睡,猪仔已经在桌子下拱食吃剩的空盆了等

更有甚者,当他狂病发作时,他曾用利斧去击破自己的头部,“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有一次,他用长长的铁钉刺入耳内,“以利锥锥入两耳,深入寸许,竟不得死”.还曾用锤子击碎自己的肾囊,但终都没有死得了.这些方式听起来真是令人毛骨悚然.他曾自述道“九死则九生,丝断复丝续”.

嘉靖四十五年（1566）,他在一次狂病发作中产生幻觉,以为继妻张氏与僧人通奸,一方砚台飞过去,失手将张氏杀死.遂入狱,服刑七年.后在友人营救下,总算没有以命抵罪.徐渭于万历元年（1573）出狱,时年已五十三岁.从此才几乎正式开始他辉煌的文学家、艺术家的生活.那个营救他出狱的朋友的儿子,曾说他出狱后有长时间长年关门闭户,不肯见人,“绝粒者十年许”.神宗万历二十一年（1593）,七十三岁的他在贫病中躺在稻草堆上默默死去,死时身边唯有一狗与之相伴.

在徐渭死后二十年,文坛派领袖人物袁宏道偶于友人陶望龄家翻到一本诗文稿,“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连读了几篇,袁宏道不禁拍案叫绝,惊问此人是今人,还是古人?然后拉起陶望龄一起彻夜阅之,“读复叫,叫复读,以致把童仆都惊醒了.而后,袁宏道不遗余力地搜罗他的文稿,研究他,大力宣扬他,认为其诗文“一扫近代芜秽之气”,认为其书法“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在王雅宜、文徵明之上”；又说他是“不论书法论书神,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后为他作传记,说他“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 三袁创“性灵说”,不能不说与此有关,因为三袁所主张的正是“独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间流出,不肯下笔”.

文章憎命达

徐渭的畸狂与其家世、际遇对其长期的磨折不无关系.他是浙江山阴（今绍兴）人,生于明正德十六年二月初四日（1521年3月12日）,出身于小官吏家庭.他是父亲晚年纳的婢妾所生,归嫡母苗氏.出生后百日丧父.十岁时生母又被苗氏逐出家门,骨肉分离,刺激弥深,心灵创伤,幼年已就,虽然嫡母对他不错,但是夺母之创伤,如何可轻易愈合?庶出幼子,在家庭、家族中地位自然要低些,处境困窘可想而知.十四岁那年,苗氏去世,他乃由同父异母之长兄抚养.两人年龄相差三十多岁,缺乏手足之情,甚不相得.在家庭生活中地位低下,时有寄人篱下之感,对一个人的性格成长自然是有大的负面影响的.一个孩子童年时就得不到亲生父母的疼爱,嫡母既是大恩人又是大仇人,敬畏、感激、怨恨交织扭曲,童年情感的压抑在一个人成人后,自然容易导致情感表达的出格等

然而他聪颖异常,文思敏捷,“九岁能为举子文,十二三赋雪词,十六拟扬雄《解嘲》作《释毁》”,当时轰动了整个绍兴城.他二十岁中秀才,次年入赘绍兴富户潘氏,并随任典史的岳父游宦阳江（今属广东）,协助办理公文,对官场情况开始有所了解.他虽为赘婿,但妻潘氏十分体贴,以少女的真情,给他以温柔的慰抚,给他带来了生活的慰籍和乐趣.但是在世态炎凉之中,他的性格的孤傲自赏、郁郁寡欢、执拗、偏激、多猜、恣肆而敏感已经形成.

命运诚如早他百年前的少年才俊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感叹的那样――“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他两次参加绍兴府乡试,都名落孙山,这对热衷于功名的他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此外,二十五岁时,其家财产又被豪绅无赖霸占,房产、田园,荡然无存；二十六岁时,爱妻潘氏又得病溘然去世,年仅十九.人亡家破,功名不第,这些接二连三的不幸和打击,确实需要灵魂有够强的承受力.嘉靖二十七年（1548）,二十八岁的他,“背负一蒯剑,挟数败橐书,来僦屋东城里中”.他将此敝庐命名为“一枝堂”,招收学童,教私塾糊口.次年,他又不顾世俗的偏见,将身份低贱、分别十九年的生母接来同住,才得以享母子欢叙的乐趣.

然他还是为八股文所毒害,为功名通达所勾引,先后八次参加乡试,可依然屡试屡败,全部落榜.嘉靖三十一年（1552）初试考中,他受到浙江提学副使薛应的赏识,拔为第一,增补为县学廪膳生.但在复试时仍未中举.主考官在试卷上的批语是“句句鬼语,李长吉之流也”.

可位卑志大,他对国家、时政却十分关心.嘉靖二十九年（1550）秋,北方的俺答军队在京畿掳掠,史称“庚戌之变”.当消息传到江南后,他义愤填膺,写下《今日歌》、《二马诗》等,痛斥权奸误国,炽热的忧国情感溢于字里行间.嘉靖三十三年(1554）,倭寇进犯浙闽沿海,绍兴成为烽火之地.平时好阅兵法的他,积极地投身到抗倭保家的战斗中去,他淡忘了个人的不幸,神情振奋,冒死来到前线,先后参加了柯亭战役、皋埠战役、龛山战役,出谋划策,初步显示了军事才能,并引起了浙江巡抚胡宗宪的注意,由此开始了他人生在官场台面上最风光的时期.

嘉靖三十七年（1558）冬,升任浙闽总督的胡宗宪,钦慕他的才识,经过多次相邀,终于将其招入幕府,充当幕僚.在此以前,他曾为胡宗宪起草过疏牍奏章,也曾违逆己意歌颂严嵩.士为知己者死,胡宗宪既然赏识自己,又有抗倭胆识方略,经过一番犹豫,他离开书斋,进入了衙署,知兵设计,协助胡宗宪平倭.袁宏道说他“葛衣乌巾,长揖就坐,纵谭天下事,旁若无人”.陶望龄说他身在军营,而疏狂、通脱之性无改,经常与少年结帮豪饮,大醉啸歌,幕中有急事,召他不到,胡宗宪却能忍耐,“夜深,开戟门以待之”.因为此人“好奇计,谭兵多中”.所以胡宗宪“皆密相议然后行”.胡宗宪对他优容有加,不仅特意借请他撰《镇海楼记》,送酬银二百二十两,以作他买宅之资,而且还帮他续弦,聘一张姓女子为继室.

然好景不长,嘉靖四十一年（1562）,胡宗宪因严嵩案受牵累、总督府解散,他回到了绍兴.次年,又应礼部尚书李春芳之聘赴京,因性格不合,不久便辞去文书之职南归.不料李春芳竟不能容忍其辞聘,放出风声,威胁其必归复到他的门下.于是此人又千里迢迢赶回北京,请旧友说项,才算了结这桩纠纷.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胡宗宪被弹劾与严嵩有牵连被捕,在狱中而死.闻讯后,因惧怕自己曾为胡宗宪歌颂严嵩等,深恐受辱受害,以致精神失常,反复未遂.才有前面所谈到的利斧击头、长钉刺耳、锤击肾囊和杀妻之举.

畸人侔天

不属于其生存的时代的天才文艺种子们,历史的、时代的、现实的一切对其个体的调整、扭曲、打压、摧残,对其人生的“终极之欲”,对个人实现的蔑视,以及个体的不甘“腐烂”的内心的反抗与自我拯救过程,在其现实时代的表现便常常呈现一种“畸态”.只有当这些天才的文艺种子凝心创作,以之“麻醉”灵魂,张扬灵魂之时,才有斑斓之文,华彩之章的出现.所以文艺者的“灵魂拯救”首先是对他自己的救赎.

现代书家沃兴华说到徐渭对书法艺术的贡献,主要是开创了明末清初的大写意书风,唐人重法,宋人重意,到徐渭变成一种情绪的宣泄,极端的情绪可以打破一切点画结体的规矩法度,破笔散锋无所不用其极,你可以不喜欢徐渭的点画结体形式,但你无法不被这点画结体形式所表现出来的情绪所感动.

同时,徐渭的书法让人觉得,其用笔之狠,常呈现一种攻击性、一种破坏力；其章法之“板”之“密”常给人一种闭塞拥挤窒息,停滞压抑绝望的感觉.对于禁锢于法度,审美心态只容于惯常态的腐儒庸匠,自然是只能如徐渭在《题自书一枝堂帖》中所说的那样,“高书不入俗眼,入俗眼者非高书.然此言亦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

徐渭对画的主张,虽没有系统的画论流传下来,但从散落在其诗及其画的题跋上可见端倪.有题画诗云：“莫把丹青等闲看,无声诗里颂千秋.”――这大概就是“丹青心画,意韵千秋”的意思吧.徐渭的写意花卉惊世骇俗,他画牡丹,不用色彩,仅以泼墨为之,并题《墨牡丹》云：“牡丹为富贵花,主光彩夺目,故昔人多以钩染烘托见长.今以泼墨为之,虽有生意,终不是此花真面目.盖余本窭人,性与梅竹宜,至荣华富丽,若风马牛弗相似也.”他要的不是“此花真面目”他要的是“不似之似”的以手写心!他所画的墨梅,无论发干和圈花,一如狂草,一气呵成,“从来不见梅花谱,信手拈来自有神”,从心所欲,何其痛快!

徐渭那样的身世阅历,那样的才学气度,那样的哲思深邃,不作如是书画,又作如何书画才能救赎、麻醉、发泄他的灵魂呢?

明朝中期的戏剧创作,虽然表彰忠孝的意识依然存在,但取材较有生活气息,而像徐渭的《四声猿》的不少戏谑、荒诞成份,则已显著地凸现出反抗精神和新意识.如《女状元》中对科举制度的调侃讥笑,《翠乡梦》中对佛祖的嘲戏、对法僧的讽刺等等.在“头巾气”弥漫于文学的时代,神圣观念遭到破坏,戏谑自是罪愆.而徐渭却宣称“道在戏谑”(《东方朔窃桃图赞》）.我们来欣赏一下他的《狂鼓史》中弥衡骂曹操的一支《混江龙》曲,徐渭曾以弥衡自喻,说过“我则弥衡,赋罢陨涕”的话：

“他那里开筵下榻,教俺操槌按板把鼓来挝,正好俺借槌来打落,又合着鸣鼓攻他.俺这骂一句句锋_飞剑戟,俺这鼓一声声霹雳卷风沙.曹操,这皮是你身儿上躯壳,这槌是你肘儿下肋巴；这钉孔儿是你心窝里毛窍,这板仗儿是你嘴儿上獠牙；两头蒙总打得你泼皮穿,一时间也酹不尽你亏心大.”

徐渭把剧作取名为《四声猿》以后,立刻招来了一位姓倪者的攻击,认为这四个戏莫名其妙,作诗以讽,骂《四声猿》是“妄喧妄叫”.对此,徐渭作了一首七绝回敬：

桃李成蹊不待言,

鸟言人昧枉啾喧.

要知猿叫肠堪断,

除非侬身自做猿.

曾有很多人说徐渭的畸狂行为全是“佯狂”,假装的.有学者曾在《戏剧艺术》上撰文论证他根本就没有一点精神病.相隔数百年,这人要去给徐渭作心理、精神诊断,自是跨时空、跨行业、跨学科的主观臆断.徐渭的真实的心理、精神、状态,纵徐渭本人亦不一定是全然搞得清、把握得住的――“我不知我”是人的灵魂常态.所以一切的真实状况怕只有天知道,那些言“旁观者清”的学者,只能是自以为“清”罢了.徐渭的灵魂是极复杂的,是不可断言的,也是永远搞不清的.

我们看看徐渭晚年在宣府做幕僚时寄给门人的一封短札《发与马策之》：

白齿摇矣,犹把一寸毛锥,走数千里道,营营一冷坑上,此与老牯踉跄以耕,拽犁不动,而泪渍肩疮者何异?噫,可悲也!每至菱笋候,必兀坐神驰,而尤摇摇者,策之之所也.厨书幸为好收藏,归而尚键,当与吾子读之也.

其落魄生涯、悲苦心境的画面历历如绘,而其不与人言时的内在如何?是灼?是静?是空?又如何用言语绘得人知?真只有天知道!其时,他就是一只“兀坐神驰”的老猿啊!

猿叫断肠的典故是熟典,徐渭把自己的剧集定名为《四声猿》,寓意不会那么简单.这部戏他自己既不必明白宣布主旨,也无须虚张声势,他相信桃李无言,下自成蹊.要理解“猿”的心声,就要把自身化作猿猴.换言之,惟体物之情,体物之性,将心比心,以情交汇,才能悟出真谛.

不错,徐渭说过“要知猿叫肠堪断”,悲怨之情,不言而喻.但是,猿的意象可涵盖的内容,又不是仅仅悲怨而已.翻开徐渭诗文集,我们发现,他曾多次提到过“猿”.例如：

欲向天台去,先为剡水寻.秋行万山出,夜宿一庵深.燕语调花气,猿归带讲心.年年石梁兴,送尔益沈吟.

又如：

分宗演教龙南住,因得芝公过两番.又辞弟子留清谒,归到天池坐讲园.

佛性本来同水月,师门曾去解风幡.自知一夜忘身念,不及朝朝听法猿.

这两首诗描写的,是作者与玉芝禅师交往的情景.玉芝是明代著名禅师之一,曾多次来山阴,徐渭对其执弟子礼.他还曾请玉芝禅师为解《首楞严经》,深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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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狐为猿,予则莫察.各具佛性,而听说法.桃实以献,乞师转语.不昧因果,免堕野狐.

所谓“心猿意马”,本性易迷,甚或会堕入野狐禅,唯有领悟玄宗,方可得成正果.猿的意象,在徐渭的心目中是复杂的.猿固能悲伤,猿亦能悟法,听猿者等同身受,体物情者可得禅机.

然人、猿皆是动物,压抑打击刺激积聚到一定程度,不单要“啼”要“啸”还要向外伤人（猿）,向内伤己.

由此,该回到本文的题目了――“畸人侔天”是什么意思呢?《庄子内篇大宗师第六》中有一段子贡问孔子何谓“畸人”的话中,孔子这样回答：“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这里“侔”字是理解这段话的关键,它大体就是“齐”的意思吧.一种异于常人而又与天齐一的人,就是这里所谈的“畸人”.

天生畸人以志其深邃不可知,徐渭天才!